這是莫小北有生以來見過最閃亮的光芒。
玉姐微微一笑,慘白的嘴唇輕輕地開合了一下,病魔越來越猖狂,簡直不讓她呼吸,她拉住莫小北的手,說:「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媽媽?」
聽到這裡,莫小北連忙點頭,完全來不及多想,這才在口中輕輕地喚了一聲:「媽媽!」
這兩個字實在太陌生,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叫過,脫口而出卻沒有一點兒的生疏,她只能伏在床邊上,用力握緊玉姐的手,放聲大哭,口中只顧著哀求::「我這才有了媽媽,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能死!」
玉姐臉上浮現出一絲安慰的笑,也用力握緊她的手。
身後的谷瑜什麼話也不說,只能將視線停留在窗外。
莫小北抬起頭來,對著宋紹鈞喊:「快過來!你沒有看到嗎?她很想你!她很愛你!」
只聽到玉姐的心跳立刻向上不停地飆升,整個人開始掙扎,用力想要將身體撐起來,只可惜她太虛弱了,始終沒有辦法將自己撐起來,莫小北哪裡還顧得了那許多,坐在她身後,用力撐起她來,在喬媽媽的幫助下,將玉姐扶起來。
她終於看到了他!顫抖著不住地流淚,生命即將逝去的她如同一片風中風中的落葉,孱弱得經不起一陣風,她開始不停地咳嗽,每一聲,都像是在將她的身體撕裂,一陣輕咳,已經足以讓她四分五裂。
除了流淚,除了無法掩藏的心跳,她什麼也不說,只是看著宋紹鈞。
這個時候的宋紹鈞並沒有向前走,反倒是向後退了兩步,心中滿是疑惑。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一直以為,她過得很好!她真的那麼恨他嗎?就連死了也不讓別人告訴他?還是說,從一開始她就後悔生下自己?
莫小北看了看玉姐,面對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兒子,她顯然已經太滿足了,滿足到就算是他不停地向後退,她也開心,她只是看著她。不停地笑。淚流滿面。
一滴滴的淚水墜落在莫小北的手背上,燙得人心疼。
他還在猶豫什麼?還在想什麼?難道真的想後悔一輩子嗎?
還沒有等莫小北說話,喬媽媽連忙對宋紹鈞說:「宋先生,快過來!」
他不說話,停止了向後退,只是和玉姐對望。
看了看他。莫小北將喬媽媽拉開,輕輕地將玉姐放在床上,硬生生地將兩人的對視打斷。用手背擦拭眼角的淚水,才直起身子,拖著喬媽媽的手從床前走開。毫不猶豫地想要走出去。
宋紹鈞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冷冷地問:「你要去哪裡?」
莫小北回頭看了她一眼,用力掙脫他的手,以往若是想要掙脫他鐵鉗子一般的手絕對不可能,今天卻輕而易舉。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的莫小北用顫抖的聲音對他說:「我和喬媽媽要做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了!現在是剩下來的時間是你的!管你是要站在這裡發呆還是做什麼!」
說完拖著喬媽媽便拉開門出去了。
宋紹鈞看著她的背影被門隔開,回過頭來看著床上躺著的玉姐,不再看得到她的眼神,卻能看到她用力在蠕動,想要爬起來,心跳越來越快。
這一刻他動彈不得,雙腿就像是灌了鉛一樣,重得沒有辦法。
也許是激動讓玉姐變得更加咳嗽,她不停地用力咳嗽,那種聲響和動靜,任誰聽來都覺得膽寒,彷彿要將整個人的五臟肺腑全都咳出來一般,這好像是在發洩她身體中最後一絲的能量。
忽然用力一聲咳,整個人從床上弓起來,咳嗽戛然而止。
剛剛還先是正常的心跳檢測儀忽然之間就發出一陣悶長的聲響,他這才如夢初醒,狂奔到床前,看到她還睜著眼睛,只是表情痛苦,用手摀住自己的胸口。
一眼便看到她手上密密麻麻的針眼,宋紹鈞對著聽到異常聲響上前查看的谷瑜大聲喝道:「你們不是有埋針管的嗎?為什麼要把她的手弄成這個樣子?」
谷瑜看了他一眼,連忙解釋道:「宋先生你可能有些誤會,我們不是沒有試過針管,只是玉姐的血管壁很滑,很容易就脫落,打得再好的針一會兒就自己出來了,做了針管比現在還痛!」
沒有再說話,臉色卻並不好看。
不想自討苦吃的谷瑜連忙將玉姐將剛剛在咳嗽的時候不經意掙脫的檢測儀重新夾在手指上,連忙說:「你們聊,我出去那些東西來!」
在床前坐下,宋紹鈞心如刀絞,一直都在幻想她現在的樣子,卻從來沒有想過回事現在這個樣子,她為什麼就不能幸福一點兒呢?
玉姐用力抬起自己的手,一把握住她的手。
就是這雙手,無論什麼季節,無論什麼時間,只要一握上,永遠都是又柔軟又溫暖,可是這一次,冷冰冰的,讓忍不住打個激靈。
「對不起!」玉姐憋了很久,只能說出這句話,除了這就話,她想不出自己還可以說些什麼。
蠻橫地低聲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好好治病,馬上就會好起來的,現在的科技就沒有治不好的病!」宋紹鈞將她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提,因為要將這些救命的檢測儀器裝上,她身上什麼都沒有穿,只是披著一件粉色的病服。
記憶中,她的身體柔軟白皙,她的手臂是他的枕頭,輕聲細語地哄他入睡,不過分別十幾年,她已經蒼老得只剩下一身嶙峋的瘦骨,骨頭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皮覆蓋著,毫無生機,她曾經烏黑的頭發現在已經全都剪光了,即便如此,仍舊只剩下稀疏的幾根,生長得可憐兮兮,滿臉的皺紋如同刀刻,全部陷入她的臉頰上。
經不起時光的腐蝕風化,一個生命即將隕滅。
宋紹鈞定定地看著玉姐,瞪大了一雙眼睛,心中已是百轉千回,若是讓他現在讓他用自己所擁有的宋氏集團換回眼前這個女人的生命,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玉姐用力向他伸了伸手。
他連忙伸手拉住,問:「你想要什麼,要喝水嗎?」
她臉色鐵灰,已經痛得入骨,滿頭大汗,卻仍舊笑著對他說:「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臉!」
她的手和臉永遠不像是一套的,她的臉頰太美麗,白皙柔嫩,如同墜落凡間的仙子,可她的手粗糙得如同硬刷子。
每一次她要上夜班都會讓他自己先睡,她回來得就算再晚,也一定要要伸出手來輕輕地摸過他的臉頰,他從來不曾告訴她,在她回來之前,年幼的他從未睡著過,他害怕那種黑暗暗的夜晚,不過他明白,媽媽要賺錢維持兩個人的生計,所以,就算是再怕,他也咬牙忍耐。
這一次的觸碰,依然是相依為命時那種飽含溫情的輕撫。
她的指尖滑過他飽滿的額頭,他的一雙劍眉,他閃著光的眼睛,他山麓一般挺直的鼻樑,他薄薄的嘴唇,他帶有凹線的下巴,然後停留在他的臉頰上。
她的孩子長大了!臉上不再稚嫩溫馴,充滿野性,強壯有力,他的眼睛裡有種與生俱來的氣質,讓他足以在高處站穩。
沒有一句話,唯有眼淚伴隨著這一次輕輕的撫觸。
她的手指被浸濕了,連忙驚慌地看著他,然後著急地看著他,眼淚順著他的臉頰向下落,他將頭埋下來,想要遮掩自己留下的眼淚,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抖動,抽泣起來。
看他流淚,玉姐只覺得心痛超過了所有的病痛,連忙伸出手,卻不知道是應該扶住他的肩膀還是頭頂,她離開他太久了,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任由他哭泣,任由自己心痛!
她做錯了一件事,害了兩個人生別了一輩子,原來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可是看到他為自己流淚,她終於明白,自己得到了寬恕。
好漫長的等待,好可貴的原諒,只可惜來得太遲。
她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若是當時沒有那麼做,今天會是什麼樣子?
他還是在宋氏集團獨當一面的宋紹鈞嗎?他還是那個眾人眼中精明能幹的宋先生嗎?
她終於用手扶住他不停顫抖的後腦,輕輕拍了拍,說:「孩子!不要哭!我們今天能夠見上一面,已經是上天額外的恩賜了!我安心了,無憾了,知足了!」
宋紹鈞已經完全無法將頭抬起來,這些隱忍的淚水不知道壓抑了多久,從她從他身邊走開的那一天,他就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曾經以為,他一輩子不會再流眼淚了!
奔流而出的淚水讓他徹底放開了自己,轉眼間就被悲慟淹沒,彷彿先前的那十多年全都是迷途,而今找到了方向。
他真的很想問她,為什麼?
他真的不想問她,為什麼?
她握住了他的手,陪著他流淚,越來越洶湧,這一刻,身體和靈魂雙重的疼痛讓她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就讓她將這個秘密帶入黃土,就讓她徹底將這個秘密埋葬,所有的一切歸於平靜,在他心中,自己依然是那個貪得無厭的女人!
想到這裡,只覺得一陣暈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