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等等!這是要去哪裡?」
山門外,皇帝的兩個隨從牽來馬車。皇帝把玲瓏扶上車,與隨從小聲說了幾句,自己也躬身進到車廂裡。
「你要幫會仙居掌櫃找人,現下已經找到了,咱們得回去了。」
居然這麼快!玲瓏詫異道:「可是……可是我的東西都還沒收拾!」
「你還有什麼可收拾的,到了地方自然不會缺少你半點。」
玲瓏語塞,這也太快了。
「怎麼就這樣急著走了,藍姐的事兒不是還沒辦妥麼?」
皇帝從車廂裡翻出一個包袱,從裡面拿出一件披風給玲瓏披上。車上東西倒準備得齊全,該是先前他們去租車時就預備好的,仔細想來這馬車說不定是買的。
皇帝瞧了玲瓏一眼,乾燥溫熱的手掌牽起她的手,陣陣暖意由指尖擴散。
「還有什麼不妥?你答應要幫她找到女兒,現在已經找到了。我早就讓人擬了旨回去,選妃一旦停罷,那些世家貴族們不用再為送女兒入宮籌謀,而且已經有人參了賀氏賀於安——就是會仙居那小姑娘要嫁給的那個賀家老爺一本,說他在雋州大修苑囿,奢華靡費,我已下旨讓小齊準備停駕別處,不用他家接駕,灃懷鄭氏這時不會再想把女兒嫁到雋州。你說,如此一來還有什麼不妥?」
皇帝都不去賀家了,鄭家若有眼色,此時就該避嫌撇清關係。嫁女兒的事是提也不該再提。
不僅不會再強迫小雯。還會盡量掩蓋此事,不再追究,不追究小雯也不會追究藍姐,藍姐一家的安全算是保下了。
雖這樣想著。玲瓏卻還有些不甘願,皺眉道:「可是,沒親眼瞧見他們好好的。我始終不放心吶。」
馬車顛簸,皇帝讓玲瓏靠在他身上,大掌包住她的雙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還留有人在灃懷,若有萬一總能解決。你怎地對別人總這樣心軟,對自己對我卻總能狠得下心?」
玲瓏語塞,她本不是決絕冷酷之人。也不算不上聰慧機敏。無計可施時,往往靠咬牙一股子拼勁熬過去,平日裡性子淡得就如同她那張沒什麼特色不醜不美的臉,相由心生大概如此。
但遇到自己在意的人和事,不自覺就亂了陣腳。越是關心在意越是不能泰然處之。
車窗外夜色越發暗沉,遠去的灃懷城在官道那一頭變成一個小點,馬蹄濺起的塵土全被拋身後。
這一年如夢的流落經歷,終究是要過去了,人生還是要回到原來的軌道。
千州與雋州相鄰,皇帝吩咐馬車盡量緩行,逢過城鎮寧願少趕半天路也要留宿,不使他們在外露宿,饒是如此。玲瓏虛弱的身體還是不堪車馬勞頓。
行程不至一半她已累得身上彷彿散了架子一般,後半段基本是躺在車上的,頭腦整日都是暈乎乎的,胃裡也不好受,途中幾乎吃不下什麼,睡得也很不安穩。
等到了雋州。整個人都瘦得皮包骨似的,躺在車上連手指都難挪動,聽馬車外面有人行禮說話,聲音不大,應當也是為了掩人耳目。車簾被挑開,打扮成普通人家女子模樣的白蘞出現在車門口。
「娘娘!呀,娘娘這是這麼了!」白蘞雙目含淚,擔憂望著玲瓏。
「娘娘」這個稱謂真是許久沒聽到,玲瓏朝白蘞笑了笑,反而讓她落了淚。
「她身子不好,你先回去預備著,一登船便讓何太醫過來瞧。」皇帝也出現在簾子後,白蘞說了聲「是」,身影又閃開。
皇帝上車把玲瓏扶起來,車廂裡早鋪了軟墊子,路上發現玲瓏承受不住,特意找了一座城鎮停下來改造車廂,用了大半日在車裡鋪滿厚氈軟墊。玲瓏身子冷,有時燜在車廂裡還覺得潮熱難耐,大夏天的又是在南方,難為皇帝日日與她呆在一處。
「玲瓏,我們到了。」他輕聲道。
玲瓏點點頭,皇帝拿來水囊,問:「要喝水麼?」
玲瓏也沒想到自己的身體會這麼不中用,在灃懷時只覺得自己是虛了點不如從前年富力強,真到了旅途中才知道受傷時身體虧空大了,本來是個有手有腳什麼都能自己做的爽利人,這一路許多自身瑣事都要皇帝照顧,甚至一些私密不堪之事都得勞煩他……起初玲瓏又尷尬又洩氣,久了倒也麻木了。
她搖了搖頭。
「皇上……」聲音細弱如歎息一般。
一切回到原來樣子,她是娘娘,他是皇上。從他在灃懷尋到她的日子算起,時日雖短,兩人一直夫妻相稱,相待也如普通夫妻一般,一路上玲瓏更是得他躬親照顧,現下又要恢復原來的樣子,心中泛起一絲悵惘。
彷彿知道玲瓏心中所想,他的手指輕柔在她臉蛋上撫弄,安慰道:「如果你願意,無人時你可以喚我夫君,九郎或是名字,我早就與你說過。可惜你心中芥蒂比我想像的深,從前希望你能信我,你信了,可最終還是不肯將心交予我,我在你眼中便來不是可靠之人?」
玲瓏垂下眼瞼,慢慢道:「唉……都這麼些年,咱們都有兩個孩子了,眼瞧著小糰子和阿曦一日日長大,還說這些做什麼……我的心一直繫在誰身上,九郎難道不明白麼?」說著微微抬眸,夏日晨露似都點滴入她雙眼,潤在眼裡濕了睫羽。
這樣淚眼,就像他許久以前見到她看著窗外悄悄哭泣的樣子,雖有淚水漣漪,卻絲毫不顯嬌弱,眼眸反而因為清淚滌蕩變得清明瑩亮,誠然坦蕩如一輪皓月,光華傾瀉到人心裡。
皇帝緩緩一笑,俯身吻住她一雙淚眼。
「好好的怎麼哭了?」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雋州是個什麼樣子。真想看一看。」
皇帝輕笑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帶你出去逛逛……」
玲瓏昏昏欲睡時皇帝才將人抱下馬車。
手裡的重量輕如薄紙,記得從前他們倆還拿她的體重說過笑話。那時玲瓏剛生下小糰子,體態豐盈,現在卻是讓她恢復成從前的樣子都很難。
他並不知自己這般是否算動了真情。他只是在她失蹤時知道。身為帝王,他能擁有許多女子的溫柔情誼,然總能讓他多出一絲不捨憐惜的,也許此生只有一人而已。
他抱緊了懷中的軀體,情愛於帝王而言本就是禁忌,就像親情在帝王之家多薄涼如冰,因為只有淡薄到肯用權勢來衡量血緣情愛才能維持帝位與手中的權力。能雙全情與權之人。自古少有。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真情,只希望能保得懷中之人長久。從前今往後都是這樣。
迷迷糊糊時玲瓏睜開眼睛發現身處一艘小船上,身上被勒得用力實在不舒服,不安分地呻吟了一聲抗議皇帝的不溫柔。河面被看不見盡頭的船隊映照通明,小船正在朝船隊當中最大最亮的一艘駛去。
南巡船隊兩日之後才真正進入雋州城。玲瓏昏睡不起。何太醫真是如老妖精一般的存在,一把年紀長途跋涉居然還精神抖擻,反正比躺在床榻上半死不活的玲瓏強很多。
玲瓏不禁要想,被他服侍治過病的人似乎現在差不多都進了黃土,不會到她進棺材那日何太醫仍然是宮中名醫人人敬仰吧。
御駕抵達雋州州府雋州城,雋州所有官員皆來迎駕,雋州港口已然封停。港口周圍乃至雋州城外,御林軍禁衛駐紮護駕,城內更是加強巡邏護衛。
船上旌旗綵帶花團錦簇。接駕官員高呼萬歲之聲徹響。
玲瓏無緣得見聖駕抵岸的盛景。皇帝對外只說思念貴妃因此特從京中接來伴駕,而貴妃剛到南方水土不服,為顧及貴妃修養,亦不擾百姓,御駕不登岸下榻。
何太醫給玲瓏號脈之後先是歎了口氣,接著便有些摩拳擦掌的模樣。彷彿他為刀俎玲瓏為魚肉,再接著大罐大罐的苦藥就遞了上來,玲瓏打賞的銀錢也大把大把的花出去。
玲瓏受傷之後氣虛血虧,又沒有及時補養過來,長此以往會有損根本,因此要多補氣血,還需溫補脾胃。往後還需慢慢調養,才能養息過來。
雖然太醫開的藥都苦得很,玲瓏喝了卻也見效。身子漸漸不那麼乏力,夜裡也睡得香甜無夢。
她與皇帝同住龍船,船身巨大,艙室寬闊,雕樑畫椽好似把皇宮中的宮室搬上了船一樣。
船艙兩層,前半部是皇帝接見官員和辦公的場所,還有廳室可以觀看歌舞宴請設席,後半部分則是休息的廂房,
玲瓏在船上養病無事,聽白蘞說她離開一年京中宮中大小瑣事。玲瓏一出事李太后就掉頭回宮,宮中有她在自然不會翻了天,皇帝消息封鎖的嚴實,宮中雖有猜測,卻沒人知道她這一年不在京城中,多是以為貴妃恃寵生嬌與皇上鬧矛盾,在娘家不肯回宮。
小糰子和阿曦被接到漪瀾殿照顧,玲瓏聽得有李太后看護孩子,懸著的心才落了一半。
白蘞取皂角摻了香花蕊泡水給玲瓏洗頭,日日喝苦藥,玲瓏覺得自己身上都是苦的,特意讓白蘞拿了從宮中帶出來的,用十七種花的花蕊和珍珠玉屑製成的香澡沐浴豆洗身。
艙室裡準備了幾大桶熱水,白蘞帶來服侍玲瓏的宮女都是清寧殿的人,小廣也在船上。
「娘娘洗過之後肌膚馨香,保準能讓皇上愛不釋手。」
白蘞舀起熱水慢慢傾倒在玲瓏的背上,花瓣隨著水流在皮膚上劃過,癢癢的。從水中撈起一把,清香四溢。
「喜不喜歡的……唉,白蘞你越發會拿這些打趣了。」
白蘞掩唇輕笑,取澡豆慢慢在玲瓏肩膀和背上抹勻,熱騰騰的水汽雲蒸霧湧,玲瓏只覺渾身毛孔舒張,說不出的暢快。
「娘娘還別說,您不在宮中的這些日子皇上甚少召幸嬪妃,更不要說踏足內廷,日日都宿在紫宸殿中,可見皇上對娘娘思念之深。」
「哦,是麼,」玲瓏舒了口氣,笑道:「皇上操勞國事,也不該忘了恩澤內廷,畢竟那許多人還盼著他……」
白蘞目光往玲瓏臉上一凝,淡淡道:「娘娘從前也說過這樣的話,但是奴婢總覺得今日娘娘說這些的情形和從前不同。奴婢斗膽猜測,娘娘與皇上的心結解開了吧。」
玲瓏摸了摸自己的臉,心回百轉間,無聲而笑。
「怎麼,我的臉色都寫在臉上被你們瞧出來了?」
「別人也就罷了,奴婢跟了娘娘這麼久,自認還能揣摩娘娘心思幾分,如今娘娘能和皇上重修舊好,奴婢也覺著高興。」
水流從肩頭滑下,帶出一浪浪芳香飄散。玲瓏輕輕吸了口氣,彷彿墜入芬芳和水汽構築的夢境,緩緩靠在木桶桶、壁上。
在會仙居見到皇帝時她便知道,從今以後,不管他有沒有騙她,有沒有把她算入他的江山社稷,他有情也好無情也好,就算有一日他喜新厭舊,把目光和心意都傾注到別的女人身上,她也不會再有鬱結幽怨。
不是不在意了,是真的看開了。真情相許並不全然是獲得,也是放得下,有人能為情而棄生死,她做不到那樣大義凜然,只會放下愁結。
真心已付,無怨無悔,他為她做的已經很多,再求就是苛求和枉然,她會記得他在會仙居裡回過身的那一瞬,對她說著「讓娘子受苦,我是來接娘子回去的。」(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