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司衣房裡的氣氛有些陰鬱,傳話的人回來覆命,劉氏便很少言語,至多是幾位掌典來請示,她吩咐幾句。進來的掌衣典衣們也不敢多說一句,往日入司衣房像劉氏請示匯報,玩笑幾句也是有的,今天都是報完就離開。
直到尚工局的司制和司彩到司衣房來找劉氏。
尚工局的司制房,掌管營造裁縫,司采房掌管繒帛。司衣房下設有製衣房和繡房,司制房下也設有針線房和裁縫處,玲瓏起初不解,兩房的職責似有重疊,上輩子聽說過六局二十四司這些機構,但具體怎麼回事並不清楚。後來問攏香才得知,原來先帝開始的時候只設尚服局,沒設尚工局,尚服局司衣房掌管服飾,包括服飾的清點存放和製衣彩繡,後來由於天下太平穩定,宮廷內外事務漸多,尚服局不僅管著內廷服飾還要掌管外朝命婦官服等,錯亂多多,所以先帝李皇后進言,另設尚工局,局內設司制、司寶、司彩和司織,司制房分擔司衣房製造管理命婦以及官員服飾的工作,司寶房則分擔司飾房的工作,而內廷嬪妃的衣衫飾物仍由尚服局負責。
尚工局司制姓秦,司彩姓林,由於平日製衣需要用到綢緞珠寶,司衣房同司彩司寶司織均有來往,而司制和司衣領域不同,平時最多交流一下製衣經驗互通有無,其他往來甚少。
秦氏和林氏進來,劉氏自命人看茶,林氏來是要詢問一些絲綢布帛用料的問題,眼下正是制冬衣的時期,內廷多用皮毛做裘或是襖子,皮毛是裡子,在外的面子顏色料子還要慎重選擇。林氏和劉氏商量核對了要從庫房調出的繒帛數量花色等,以供內廷選擇,秦氏坐在林氏身旁喝茶不語。
待劉氏和林氏都討論清楚,秦氏依舊低頭喝茶,林氏朝她打眼色也不理,林氏為難了,劉氏將她二人看得一清二楚,無奈問道:「不知秦司制來所為何事?」
秦氏像是等著她問這句一樣,不慌不忙放下茶盞,道:「多日沒見劉司衣,今日聽聞林司彩要來,所以我也跟了過來,瞧瞧劉司衣。」
玲瓏不知曉她們先前有什麼恩怨,這話乍聽之下只覺得奇怪,看見其他比她先來司衣房的人都一副嚴肅的模樣,攏香手上的筆雖沒停下,眼睛卻不時朝秦氏那裡瞟,她也跟著嚴肅起來,時刻注意堂上劉秦二人的動靜。後知後覺地想到,難道秦氏是來者不善?
劉司衣面帶微笑:「有勞你記掛,說起來許久不曾聚聚,只是現在有公務在身不宜敘舊,改日得了假一定去拜訪秦司制。」
秦司制似乎早就料到劉司衣會這麼說,臉上露出關切的表情,道:「聽聞早上劉司衣受了皇后娘娘處罰,我是特地來探望的。」
這話就說得奇怪了,劉氏受罰你就要來探望,若是她私下來找劉氏這樣說倒也沒什麼,當著別人面呢,這意思是說劉氏對皇后娘娘的決定懷有怨言,還是專門來看劉氏的笑話。
「多謝秦司制關心,只是咱們在內廷當差,論功行賞論錯處罰,本是極其平常,也是應該守的規矩。我當差不利,皇后娘娘罰我,我自當承受。不知秦司制為何專門來找我?」
見劉氏答的雲淡風輕,臉上沒有一絲怨恨或是尷尬的表情,秦氏頗為失望,又道:「咱們在內廷當差本就不易,聽說陳典衣被處死了,平白折損了司衣手下的得力干將,真是令人惋惜。」話音未落,司衣房裡十幾雙眼睛刷刷朝她射去。與她一同來的林氏都皺起了眉頭。
這話雖然聽起來像安慰劉氏,但話裡話外聽起來似乎都是劉氏被冤枉了的意思,有些話雖然是事實,但不是事實就能堂而皇之說出來了,秦氏難道不懂麼。劉氏難道還能指責冤枉她的人。她當然不會不懂,實際上,像劉氏秦氏她們這樣,在宮裡混跡多年,又有自己一席之地的,怎麼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原來早年秦氏和劉氏一同競爭司衣之位,秦氏也是尚服局出身,年歲比劉氏大,資歷比劉氏深,本來對司衣之位志在必得,而後被後來的劉氏搶去,內侍監把她調到尚工局,讓她掌管外服,雖說司衣司制兩個位子管的都是衣服,但她覺得管外服不如內服有面子,且被人「橫刀奪愛」終有怨氣,加之凡是繒帛金玉珠寶分配,織造染印,都以管內服的司衣房為先,久而久之,秦氏就愈發覺得劉氏和自己是過不去的,奈何兩人一人在尚服局一人在尚工局,內外職責各有不同,她想找劉氏的茬出氣都難,因而今早聽了劉氏受罰的消息,下午就跟著林氏過來,存的就是看劉氏笑話的心。
誰知進到司衣房,見劉氏面上一切如常,與劉氏交談她還是對答如流,像是絲毫未受影響的摸樣,忍不住要說些話激她。
劉氏面不改色,只道:「秦司衣此言差矣,陳氏獲罪咎由自取,皇后娘娘是按宮規處罰陳氏,什麼惋惜不惋惜的休要再提。」
劉氏顯然不想與秦氏再糾纏這個話題,秦氏沒料到她說話這樣堅決,臉上有點不好看起來,又想到剛才自己說的話似有不妥,支支吾吾幾句,又低頭喝起茶來。玲瓏心裡嗤笑,虧她喝了半天,續茶都續了幾回,不怕肚子漲麼。林氏趁著冷場,趕緊向劉氏告辭,她走了秦氏也不好再呆在司衣房,丟下一句來日請劉司衣吃酒也跟著林氏匆匆離開。劉氏送走她二人,輕輕歎了口氣。
之後倒也風平浪靜過完一天。晚上起了風,一場秋雨來的極其突然,攏香被劉氏留下沒有回來,玲瓏獨自一人守在屋子裡就著昏暗的燈火改衣裳。她這個年紀正是長個子的時候,當初訂製衣服時就特意要了比原來身量略大略長的,然後將長出來的袖口裙角縫上,現在長高了,又把線拆開放出一點,重新縫。
天氣太冷,玲瓏披著被褥湊近蠟燭,好不容易縫完一隻袖子,攏香回來了。
「姐姐可回來了,快進來,可有淋濕衣服,趕緊去換身暖和的。」玲瓏放下手裡的活,上前接過攏香手裡還滴水的雨傘,看見攏香的裙角上有水漬,估計鞋襪也濕了,趕緊去櫃子裡翻找出干的鞋襪給她。
「有勞你了,怎麼還不睡,這天冷的,小心凍壞了。」攏香一面說一面接過玲瓏拿來了鞋襪換上,又批了一件袍子在身上,玲瓏看她臉色有些發白,一摸她的手,冰涼的,擔心她在外面吹風染上風寒,去小爐上把先前燒好的熱水倒了一杯塞她手裡,
「姐姐或喝一口,或握在手裡,暖暖身子別凍病了。」
攏香見她忙前忙後,心下一陣溫暖,拉她坐到自己身邊。
「你也別忙活了,快坐下,也躲被子裡捂捂,比這更冷的天我也受得。」
「這哪能一樣,外面下著雨呢,又濕又冷最易得病的。」
攏香不欲與她爭辯這個,拿起被玲瓏丟在一邊的襖子,問道:「方纔在做什麼呢?」
玲瓏針線做得不是很好,她沒什麼做針線的天分,學的機會也少,只能縫縫衣服湊活著看,平時她的針線活是萬萬不敢拿到攏香她們面前擺的,連提都不敢提,見攏香拿她縫了一半的衣服,就要伸手去搶。
「沒什麼沒什麼,眼看要入冬了,縫襖子穿,姐姐給我罷。」
攏香側身躲過就不給她,就著燭光看她縫的袖子,放下杯子,拆去幾針縫錯的或是不好的,重新幫她縫上,口中道:「我看看又有什麼。」
玲瓏見她針針整齊細密,比自己好太多,臉上雖然不好意思,卻樂意讓她縫。
燭火下人的皮膚和線條會顯得柔和許多,玲瓏看著幫她縫衣的的攏香,就想到她娘親。沒入宮前,她娘親也是這樣幫她縫衣服,不知有過多少回,玲瓏也像現在與攏香一樣,和娘親坐得極近,娘親為她縫衣,她就在旁邊看著,那時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有很多很多,不想一朝入宮,連見娘親一面也難。
「玲瓏.」
「嗯?」
針線在攏香手下穿行,她沒停下手裡的活,道:「你怎麼不問我了?」
問什麼?玲瓏有一刻沒反應過來,隨即就想到攏香說的是什麼,道:「我還不知道姐姐樂不樂意我問呢,且我信姐姐不會一丁點兒都不與我說。」
攏香笑出聲來:「你這丫頭越來越精了,怎麼窗沒關好,我覺著有風吹了進來,你快去把窗關好。」
有風進來,她怎麼沒感覺到?外頭一下雨玲瓏就不敢開窗了,風裡夾雨太冷,攏香自然不是被風吹到了覺得冷,而是要與玲瓏說話,叫玲瓏去確認窗關好沒有。
玲瓏走到窗邊,特地支開窗子朝外看了看,確認沒人,把窗關好才回到榻上。
「陳典衣被處死,玲瓏可覺得意外?」
玲瓏搖頭道:「不覺意外,這次事情鬧得這麼大,又出在司衣房,咱們司衣房必定不能保全的。」
「是啊,事情鬧得這麼大,司衣房哪能保全。」攏香苦笑,知道是一回事,真的有人被處罰又是另一回事,陳氏攏香認識,那許多被罰入永巷的宮女太監也有她們也認得的,包括當初一同說笑的如蘭和小紅,想到這些人的命運,想到自己曾經與他們一起,想到現在他們的處境,攏香和玲瓏都無法不動容。但是,動容又如何,她們誰也救不了,甚至連幫著說一句話都做不到。
攏香想到劉氏,雖然今天當著秦氏的面說陳氏咎由自取,但攏香卻知道劉氏早與陳氏有不淺的交情,以她對劉氏的瞭解,看到秦氏被處死,她內心一定不會像表面上那樣平靜。
攏香看著玲瓏,道:「你想問什麼,趁我現在樂意你問,晚了可拒不回答。」
玲瓏咬了咬嘴唇,拿捏著到底要問什麼,對於這件事她有自己的猜測,猜得準不准就不知道。
「我只想問姐姐,陳典衣是為誰死的,或是說,是替誰死的?」
火光下玲瓏的眼睛顯得尤為明亮,攏香又是驚又是欣慰,驚的是看不出她已經想到這一步,欣慰的是自己沒有看走眼,玲瓏的明白都是揣在心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