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來大家精神都不大好,一早無話。攏香看見玲瓏精神萎靡,還以為她中暑了。
出了這樣的事,大家心裡都不痛快,玲瓏還和蕊香一處當差,蕊香對著玲瓏比往日還不自在。
昨晚蕊香的衣袖被撕破,這麼短的時間她肯定縫不上,因此早上蕊香穿的是春天那套宮裝。
春天的宮裝與夏天的顏色不同,春天大家都穿茜色,夏天穿青白絹紗裙,蕊香那一身在人中顯得格外顯眼。而且,無論春衫再薄,大夏天穿也是厚的,即便躲在屋裡不動,汗水也在她背後浸出一塊深色的印記,她整個人就像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洄芳進來看見她這樣子,明顯不悅,她在蕊香耳邊小聲詢問幾句,很快拉著蕊香出去。玲瓏以為洄芳會帶蕊香去換件衣服,就像攏香把衣服借給她一樣,但是後來只有洄芳一個人進來,蕊香不知去向。
昨晚沒有細想,要不是袖子被扯破,根本很難發現蕊香的傷口。平時雖然大家會一同去浴池沐浴,但是蕊香總是錯開大家一起去的時間,所以一直沒人知道她有傷。
玲瓏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配室裡或站或坐的宮女,不經意停留在正在與人說笑的洄芳身上。
傷了蕊香的人,該不會是洄芳吧!
早進宮的宮女對於新進宮的宮女有一定的支配權。
一般宮女進宮也不過十二三歲,大一點的十四五歲,放到現代,都還是小孩子。大宮女們帶她們,其實也和帶孩子差不多,既要管也要教,體罰是宮裡常用的處罰方式,若是小宮女做錯事被大宮女責打是很平常的事。攏香沒打過玲瓏,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如攏香一般做錯事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就連杏花也被彩霞罰過打手心。
蕊香的傷的嚴重程度說是虐打都不為過了。
洄芳會虐待蕊香?
玲瓏正想得出神,不提防一直纖纖玉手伸到她眼前晃動,嚇了她一大跳,
「妹妹今天好像沒什麼精神,怎地剛才一直盯著我,是姐姐身上有什麼?」洄芳笑道。
原來玲瓏看得出神,不知何時洄芳已經到她面前。
她有種被抓包的感覺,尷尬笑道:「適才走神了沒注意,並沒有看著姐姐。給姐姐賠罪。」
「喲,這才多大點子事,賠什麼罪,攏香教的你倒好,忒規矩了。」
玲瓏狀似害羞地含笑低頭,洄芳也不多理會,轉身去與他人說笑。
焉了一天,晚上回去只覺乏累。
房舍裡大家也不像往常那樣出去納涼或是說笑解悶,都不大說話,東幾個西幾個的處著,蕊香獨自坐在角落裡低頭縫補她的衣服,屋子裡燭光昏暗,她又坐在暗處,也不知道怎麼縫補。
冬梅和素蓮說著悄悄話。
這時,同屋的一個女孩柳葉坐到玲瓏旁邊,掃了一眼玲瓏坐著的床榻,問道:「玲瓏你同蕊香睡一處?」
「嗯,她睡我旁邊呢。」
「那你平時可要多小心了。」
柳葉見玲瓏一臉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的表情,急道:「她是個偷兒呀,昨日能偷冬梅的東西,明日也能偷別人的東西,你睡她旁邊,自然要多小心。」她並未壓低聲音,屋子裡都能聽到,縮在暗處的蕊香手上動作一頓,又繼續縫她的衣服。
玲瓏在心裡歎氣,這事兒還沒定論,她怎麼就急起來。反正她也沒什麼東西能給別人偷的,並不擔心這個,只壓低聲音道:「昨天的事情還沒說清楚,你怎能說她是偷兒呢?」
「這…這人贓俱獲還能有假,我最看不慣這樣的偷兒。」
雖柳葉提醒是好心,但玲瓏並不喜歡這樣不清不楚就指責他人,胡亂點點頭敷衍柳葉。
坐在那邊的冬梅忽然站起身朝蕊香走去,屋子裡的人都停下的竊竊私語,朝她們那邊望去。原來大家表面上雖然各做各的事,注意力卻都放在冬梅她們那邊。
「你跟我出來一下。」冬梅對蕊香說,完了也不理她,逕自出了門去,蕊香想叫住她,最終沒叫出聲丟下衣服跟了出去。
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有人忍住不道門邊張望,也有人繼續低頭做自己的事的。素蓮看起來有些著急,跺跺腳也要跟著出去,走過玲瓏身邊時看了玲瓏一眼拉住玲瓏,
「玲瓏你跟我一同去。」
「嗯?」
「我一個人怕勸不住,你同我去!」說完也不管玲瓏願不願,拉著她就追出去。
冬梅她們倒也沒跑遠,就在那天玲瓏和杏花說話的亭子裡。冬梅抱著手看蕊香,蕊香仍舊低頭,玲瓏都快忘了她不低頭是什麼樣子。
兩人都沉默不語,不知是因為跑動還是緊張,素蓮揣著玲瓏的手心在發汗。
片刻,還是冬梅先開腔:「你昨日要找的是不是這個?」
冬梅伸手攤開,月光下可見她手裡拿著一個小瓷盒子,這盒子玲瓏認得,裡面裝的是些治傷的藥膏。
那日玲瓏被茶碗子砸了,回來冬梅知道就去翻了這藥膏給她。
素蓮深吸口氣道:「我與冬梅細想,包袱裡其實也沒什麼要緊的,原來以為你要拿她的脂粉,但是脂粉誰又沒有,後來看見你臂上的傷,才道你是為了這盒藥膏。」
蕊香終於抬起頭來,雙眼早是淚落連珠,蕊香的長相不錯,秀眉秀眼,如今撇著眉頭雙目含珠,見者三分憐。她肩膀隨著抽泣一抖一抖,抽泣良久才道:「我……我對不住你,還有玲瓏那日也是,我…原本只想偷偷拿一點用用,不讓人……知道,沒想到會…還打破你的妝粉盒子……我……我……」
她上氣不接下氣連句話也說不好,冬梅頗為無奈,歎氣道:「那盒子妝粉我就不同你計較了。你要這個,怎麼不直接來向我,為何偷偷摸摸,難道我會小氣不給你麼?」素蓮拉了拉冬梅的袖子,冬梅說話向來爽直,素蓮讓她口氣注意些。
蕊香抽抽搭搭又「我」了半天。
玲瓏掏出自己的帕子去幫蕊香擦淚,蕊香有點瑟縮,終究沒再拒絕她,看她哭得沒那麼凶了,才問:「你是怕別人知道,對麼?你手臂上的傷,到底是怎麼來的?」
蕊香用帕子捂臉,眼裡有些害怕,不抽搭了,也沒說話。淚還在唰唰不停地流。素蓮道:「別怕,大家姐妹一場,有什麼你說出來,我們也好出個主意,你的傷到底是怎麼弄的,是不是有誰欺負你?」
幾個人都關切看著她,蕊香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道:「是……是我姐姐。」
小宮女都把帶自己的大宮女叫姐姐,蕊香的姐姐,那就是——「你姐姐?洄芳姐姐!」素蓮驚訝。
洄芳她們都見過,看起嬌小斯文的,待人也客氣,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是把蕊香手臂弄傷成那樣的人。入宮不久的小宮女們誰沒有做錯事的,誰沒有被責罰的?但是責罰成蕊香那樣實在讓人驚駭。
冬梅有些不信:「你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我瞧著你姐姐平日是個和氣的,怎麼會那樣打你?」
蕊香淚已漣漣地直搖頭,道:「我沒有,雖然我不如玲瓏乖巧懂事,但是平日裡也是事事小心的。洄芳姐姐她……總是打我,稍有不如意的事,也拿我出氣。我並沒做錯什麼,前月給徐寶林送衣飾出了錯兒,並不是我點錯,是司衣房少送了一件過來,洄芳姐姐偏說是我錯,她就那簪子扎我我。」
蕊香撩開袖子,果然手臂上有點點紅痕,有點已經結巴,有的還化著膿,「徐寶林不好伺候,她卻來為難我……還有,她不如攏香姐姐得賞識,背地裡總要怪我,我……我又做錯什麼?她還不讓我告訴別人,說要是我說與別人被她知道,她必定要我……要我死。」說到此處,素蓮唬得摀住她的嘴,道:「快別說了,她是你姐姐,你怎能這樣說她。」眼睛往左右瞟,亭子離房舍不遠,這裡也不真是什麼僻靜處。她怕別人聽到鬧出事來。
蕊香像是受了驚嚇,捂著嘴不再敢說,左看右看,好半天確定真的沒旁人才壓低聲音道:「我今天告訴你們,但求各位千萬別說出去,我不該偷冬梅東西,但我實在沒法。手上疼怕別人知道,那天看冬梅拿出來給玲瓏用,就想偷偷拿點……我…」
蕊香的慘象讓三個人都有些震驚,平時笑臉迎人的洄芳背地裡居然還有這麼一面,玲瓏開始只是憑直覺有些不喜歡洄芳,現在覺得她甚至有些可怕。
攏香說完又哭個不停,玲瓏拍著她的背安撫道:「我們不說出去就是。但你也別怕,洄芳雖然比我們早進宮,說到底大家一樣是宮女,她能越了天去?她說要殺你多半是唬人的,只是你以後應付她得多小心。」
冬梅咬著嘴唇,小聲道:「我們去告訴姑姑吧,總不能讓蕊香一直這樣下去。」
素蓮卻道:「不可,姐姐罰妹妹在宮裡是天經地義的,姑姑們平日管我們起居規矩,管尚服局大小事務,哪個會管這個?別的宮女就沒有責打小宮女的麼?說出去只會徒增事端。」
冬梅不服道:「可蕊香這個根本就不是責打…」自己也知道和姑姑告狀行不通,嘟嘴道:「那怎麼辦?」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可奈何地歎氣。
玲瓏勸道:「如今你同洄芳姐姐伺候徐寶林,他日徐寶林若位份有變,你們二人的差事肯定也會有變。到時候洄芳不一定還領著你當差,這段日子且先忍一忍吧。」
她們並不是一直要大宮女帶著當差,小宮女終有一天會長大。而且差事總有變動,在沒去配室以前,玲瓏和其他小宮女一起打雜,杏花也是如此,原來由彩霞帶著,但是去了繡房後又有別的宮女帶她。
雖說等徐寶林位份升高不知什麼時候,可這已經是她能想出的唯一辦法了。
素蓮冬梅也只得勸蕊香多多忍耐,好在冬梅認得太醫院的一個公公,可以不時拿點傷藥給蕊香用著,能撐一時是一時。
玲瓏才知道原來冬梅家裡皇商,本來她可以找人替選的,但他父親剛去世親哥哥才接管家業,不小心得罪了權貴。雖然他哥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擺平,但到底被盯上,這時候正好碰到皇帝下詔選宮女,他們家怕找人代選落人口食只能讓她進宮。為此她家裡花了好大功夫在宮裡打點,還計劃幾年後風頭過再想法子把她接出去。那個太醫院的公公也是他們家裡打點的,怕她有個頭疼腦熱沒人管,有個人在太醫院也好幫她拿些藥。
尚服局的清閒日子沒過多久,行宮傳來口信,說皇帝預計中秋節前回宮,要各處用心準備,另乞巧節要在行宮過,各司各局要將過節用的東西準備好送去,還有劉司衣也傳信,要尚服局上下一心準備節下以及入秋的各色服飾,不可懶怠。
行宮裡伴駕寶林御女中有人懷上龍裔升了位份,也有采女得寵封成了寶林御女。而玲瓏當差的配室裡,也一樣有人因為伺候的人陞遷變了差事離開,還不斷新人再進來。
轉眼玲瓏進宮快滿一年,這一年她過得還算平穩,就是不知家中情況如何了。玲瓏走的時候,她娘正懷著第三個孩子,她家境一般家中沒錢納妾,父母感情很好,下頭還有個弟弟比她小兩歲,再下面那個,也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現在應該已經出生了吧。
宮女在宮裡是極難得家裡信兒,這一方面是因為古代通信條件不好,另一方面是因為宮裡有規矩。就連冬梅這樣家在京城又有關係的,一年裡也才見她得了一封家書。
那夜冬梅得了家書高興得不得了,抱著那封信又哭又笑,同室的宮女們羨慕之餘,多是半含心酸。
那些娘娘們若要送信往家裡,或許只需傳個話就有人專門送到。宮女要想給家裡送信,還得有些人脈打點關係,人脈這種事,並不像後世善於交際就能廣佈的,還得看你當的是個什麼差事。
最終玲瓏還是按捺不住,私下裡求冬梅幫她送一封家書,原本玲瓏只求冬梅能托人將她的信轉寄到外面的驛站,她父親就是隴洲一處驛站的小吏,只要信能送出去中途沒有天災**,總有一天能收到。冬梅卻因蕊香那件事對玲瓏印象不錯,答應幫她把信交給她家裡的商隊,讓商隊帶去給她父親,玲瓏自然是萬千感謝。
她會的古體字不多,在家裡學過一點,在宮裡攏香教了一點,儘管如此,她還是辭謝了攏香要幫她代筆家書的好意,問攏香借了紙和筆,用自己會的字,盡可能簡短地寫了一封家書。
半月後,冬梅終於尋得機會,將玲瓏的家書交給她家在宮裡打點好的傳信人,輾轉將信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