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汝這是……」
段融在將蔡吉所謂的寶貝從裡到外,從正到反,仔仔細細地查驗數遍後,終於可以肯定自己這會兒手裡拿著的是一卷貨真價實、童嫂無欺的地圖。且此圖質地並不高檔,做工並不精細。圖上所繪之內容,既非神山仙府所在,也非藏金納寶之地,而是數條以龍口港為出發點向南北兩個方向發散的航線。只是光是如此這圖的價值也不大。須知,早在春秋時期膠東半島便與南方諸國有了海上貿易往來。當時的吳國、越國和齊國是主要的航海諸侯國。齊國的管仲甚至直接從海上討伐過南方附楚的蔡國。由此還引出了千古名句,「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故而此圖上所標之航線,並非什麼驚世創舉。可面前的小蔡府君偏偏就是將這卷航海圖當做了寶貝,並且還要自己為其找幾個好買家。
就這等破圖還要當寶貝一圖多買?!倘若段融之前沒見識過蔡吉的種種精妙之舉,他早就認為對方是在耍弄自己,亦或是對方想錢想瘋了。然而經過數個月來的接觸,段融十分清楚眼前這個女娃兒絕不是個瘋子,也不是個會隨便亂開玩笑之人。她既然如此鄭重地拿出這張地圖讓自己去找買家,那就一定有她的深意。想到這裡,段融當即收斂起了心中的笑意,將圖往案牘上一擱,恭敬地拱手問道,「府君,汝這是何意?恕融愚鈍,不知此圖貴重之處。」
「伯明誤會了,本府可不是要汝找買家買這圖。」蔡吉一聽段融以為她是要賣地圖,當即失聲笑道。待見後者仍不解地望著自己,蔡吉便將手中的折扇點到地圖上黃縣的位置,目光炯炯地說道:「本府要賣的是這商隊、這港口、這航線!」
「商隊?港口?航線?」被蔡吉越說越糊塗的段融急道,「恕融之言,黃縣眼下只有龍口水寨一個港口而已,府君若是將此港售出,吾等日後又該往何處下貨?不僅如此,府君眼下除了水軍戰船及水寨漁船,就只有兩艘貨船而已。倘若再賣船,吾等豈不是無船可用?至於航線一說,那融就更愚鈍了。汪洋不似內陸,無路可言,正所謂海闊任魚游,只要有船便可出海販貨,又何須購買航線?」
面對段融連珠炮似地追問,蔡吉知道自己剛才說得太過抽像,以至於段融一時間沒有轉過彎來。於是她又跟著向段融解釋道,「伯明汝又誤會了。本府並非要賣龍口水寨,而是要在龍口水寨旁另修一處商港,用以停泊往來商船。而本府所言之商隊,並非汝那兩艘商船,而是要新建一支船隊。」
「府君現下哪兒來錢財修港造船?」
「所以本府才要賣商隊、港口、航線。」
「無船,無港,又如何能賣?」一番唇齒相爭之後,段融忽然發現自己與蔡吉的辯論陷入了「雞生蛋蛋生雞」的駁論之中。深知如此扯皮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他,說到這裡,只得拱手苦笑道:「府君所思如空中樓閣。此事融怕是無能為力。」
眼見段融萌生了退意,蔡吉忽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想當然了。沒錯,招商引資、貸款施工,這一類的概念在後世來說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但此刻自己所處的時代是東漢末年,是一個不少老百姓還在以物換物的時代。驟然以後世銀行職員的思維來向東漢人講述招商引資,便有了眼前這番雞同鴨講的效果。
想明白問題所在之後,蔡吉當即平復了下心緒,開始循循善誘地向段融講解起來,「伯明莫怪。是本府剛才沒說清楚。吾等現下來打個比方,譬如吾手頭有一處宅子租於商客。商客來得越來越多,房舍不夠,吾便想加建房舍。然吾手頭無足夠的錢財造房。於是吾便與房客商量問其先預支租子。在其回鄉之時加緊造房。待到來年商客再來時,便可將房舍租與租戶。」
「府君難道是想,先將港口賣給對方,再用收來的錢修港口!?」總算明白蔡吉意圖的段融,忍不住驚呼道。
「善。本府正是此意。不過本府只賣蛋不賣雞。」蔡吉瞇眼笑道。
「只賣蛋不賣雞?」段融聽罷再一次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府君的意思是?」
「本府的意思在建成商港後,將碼頭分成上、下兩等,並按等級分設玉牌、銅牌。只有出資得牌者方可在龍口商港停泊補給。」不再賣關子的蔡吉直接了當地接口道,「商隊也是一樣。可將商船貨倉分租給無船卻需要泛海販貨的富商。」
然而蔡吉這席理所當然的佈置,此刻在段融聽來卻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黑」!真是相當的黑。雖然經過蔡吉先前的一番解釋,段融已能理解她以新商港為抵押向富商籌資的意圖。可耳聽蔡吉竟然只打算用港口的停泊權來向富商籌資,段融頓時便覺得眼前這女娃兒太貪心了。要知道光憑龍口商港的話,或許還真能引來一些走海路的富商投錢。可若只是港口的停靠權的話,恐怕就應者寥寥了。於是為了不讓如此妙計,因蔡吉的貪心而泡湯,段融連忙向其勸說道,「恕融直言。府君此舉太過苛刻,融恐富商聞之會對此事興趣乏乏。」
蔡吉聽段融這麼一說,便虛心問道,「哦?何以見得?」
「府君,有所不知。由於騾馬運貨有限,且騾馬乃活物要吃要喝,故歷來內陸水運都比陸運成本低,且便捷。然而走海路的成本卻比走陸路還要高,只因海上風大浪急,稍有不慎就可能船毀人亡。不瞞府君這渤海之上每年葬身汪洋者不下萬人。吾等也只是憑著祖輩傳下來的手藝,這才敢在龍王嘴裡討飯吃。故肯冒險走海路的商賈遠少於府君的估算,倘若府君再附以如此苛刻的條件,融恐難招商賈來龍口港停靠。」段融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段融的一番肺腑之言在蔡吉聽來還是有些道理的。特別是關於海難的說法,絕不是在危言聳聽。至少當初漢武帝就曾因東萊當地人的勸阻而放棄親自率船隊出海赴蓬萊求仙人的打算。然而蔡吉卻並不會因此而放棄自己的計劃。因為東萊現下的財政情況也不允許她有所退縮。雖說蔡吉先是讓管承等人打劫三韓貢船,後又與三韓通起了商,且這兩項舉措在短時間裡都為她帶來了大筆財富。然而在蔡吉眼中,這兩條財路,卻都不是長久之計。畢竟海上劫掠之類的事也只可暫時為之,做多了反而會影響渤海上了海運。而三韓乃是小國,市場有限,人力有限,加之又有公孫度的勢力插手,其商業潛力並不大。因此想要真正興旺東萊,還需在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上打主意。更為確切點說是要在東漢南北貿易上打主意。
所以這會兒的蔡吉在低頭想了想之後,又張口說道,「伯明言之有理。關於商船停泊的條件本府會再做考慮。正所謂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做生意總是要討價還價的嘛。不過本府並不認為眼下海路會比陸路凶險。君不見如今天下大亂,各地烽火四起。遠的不說就以河北為例,自打袁紹與公孫瓚交戰以來,幽冀兩州的商道幾近斷絕。倘若幽冀兩州的商賈改走海路繞過戰場那兩州豈不是又可通商了。故本府以為相比陸上動輒一次死傷上萬人的大戰,以及肆虐的各地盜賊,海上的那點風浪又算得了什麼。」
蔡吉的一席話讓段融感觸頗深。因為據段融所知幽冀兩州的一些有實力的商賈確實已經改走海路,以求避開袁紹與公孫瓚之間無休止的爭戰。但光憑這一點,顯然還不能說服段融。只見他略微想了想之後搖頭道,「府君所言非虛。只可惜,幽冀兩州戰事再怎麼激烈,此二州的商賈也只是往來於渤海之上,不會來東萊泊船啊。」
「那倘若揚州和徐州爆發大戰呢?」蔡吉饒有興致地反問道。
「府君的意思是袁術會攻徐州?!」段融倒抽一口冷氣愕然道。由於之前一年徐州都飽受曹操蹂躪,加之徐州州牧陶謙又已抱病在床半年有餘,因此段融一聽蔡吉所言立馬就想到徐州會被袁術入侵。
須知,同為汝南袁氏出身的袁術乃袁紹同父異母的親弟弟,其現下割據揚州一地,儼然以江淮王自居。不過袁術雖與袁紹是親兄弟,可天下人皆知他二人關係鬧得很僵。原來袁紹雖為兄長卻是個婢女所生的庶子。故袁術一直都看不起袁紹。然而各路諸侯討伐董卓之時,群雄卻大多依附袁紹。袁術見狀便怒罵他人寧可追隨自己的「家奴」(指庶出的兄長袁紹)也不追隨自己,還寫信給公孫瓚說袁紹不是袁氏子孫。袁紹聞訊後便聯合劉表,想南北鉗制袁術。而袁術亦不肯坐以待斃,便命孫堅率軍攻打劉表,雖然不久後孫堅在征討劉表時戰死。雙方的交戰就此告一段落,但袁氏二兄弟也由此徹底撕破面皮成了勢如水火的敵手。不久之後袁術又點兵進攻袁紹的盟友曹操,結果被曹操大敗於匡亭,只得遁逃揚州。總之這幾年袁術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每一次都招惹他人,每一次又都被他人修理。
然而熟知歷史走向的蔡吉深知,不甘寂寞的袁術在未來還會鬧出更大的動靜來。而中原的戰亂對東萊來說卻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雖說這麼說有點趁機大發國難才的意味。但值此亂世,能保下一方平安是一方平安。至於其他的事也就只能盡力而為了。因此這會兒的蔡吉頗為自信地用折扇指著揚州的位置分析道,「袁術此人野心極大,且天性驕肆。其與荊州劉表、兗州曹操、徐州劉備皆有過節。總之無論其與何方勢力交戰,揚州皆免不了會生靈塗炭。屆時南北商路受阻,海路便成了南北通商的一條捷徑。汝瞧,從圖上可以看出東萊乃是扼守南北海上貿易路線的咽喉要道。像這樣自東萊出發,途徑芝罘、琅琊,進長江逆流而上可抵廬江、潯陽。此航線涵蓋青、徐、揚、荊四州,貫通南北商道,潛力無窮啊。」
段融順著蔡吉所指的方向一路看來,彷彿望見了未來東萊商隊馳騁五湖四海的英姿。雖說這條路線可比去三韓貿易要危險得多。但正如蔡吉所言,海上的風浪再險惡,也比不上眼下諸侯混戰的凶殘。一旦想通了這一點蔡吉之前的種種佈置在段融眼裡也就不再唐突了。相反此時的段融可是打從心底裡對蔡吉佩服得五體投地。
須知,一直以來父親段奎常教育段融,「小商在於民,中商在於政,大商在於國」。對於前兩條,為商為官多年的段融已多少有點心得。可對第三條,他卻怎麼都弄不明白。哪怕父親段奎手把手地教他該如何利用手中的財富與權力經營段家勢力。可段融總覺得父親做法缺了點什麼。然而直至今日見過蔡吉的所作所為,段融才切身地感受到了什麼才是大商在於國。
是的,站在社稷的角度,審時度勢,瞅準時機,一計定乾坤。蔡吉這般大氣的手腕,長遠的目光,才是真正的大商在於國!
想到這裡,段融的心中不禁一陣激動,因為此時的他同樣也是大商於國的參與者。許是心情過於激奮的原因,段融這會兒也顧不得避諱,直接抱拳向蔡吉請命道,「府君放心。段家販鹽多年,與不少北地巨賈有生意往來。融可為府君跑一趟北地遊說這些巨賈來東萊!」
蔡吉見段融一個激動連自家老底都曝了出來,便假裝沒聽見似地頷首微笑道,「那就有勞伯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