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齊意欣是重生之人,才能解釋她為什麼能從那樣的劫難裡逃出來,也才能解釋,她為什麼會那樣努力練槍法,而且對上官七少為什麼這般冷淡。——因為她不想再經歷一次上一世的慘狀,她要有能力保護自己,還因為她……知道了上官七少跟翠袖和齊意娟的糾葛?換了是自己,大概也會這樣選擇的。
齊意欣會不會同樣也知道自己的情形?
趙素寧只覺背後的冷汗一粒粒冒出來,將清晨新換的綿綢小衣打得透濕,雙手緊緊抓著一雙筷子,手背上青筋一根根青白分明。
斜眼瞥一下身邊的男子,本是儒雅守禮之人,卻也被這樣意料之外的事弄得舉止失措,面目全非。
他一定很愛很愛那位齊三小姐吧。若是他知道,她前世受盡了那麼多的屈辱和折磨而死,今生會不會對她多憐惜體貼幾分?會不會不再糾結這些細枝末節,只要她好好活著,跟她一起並肩看日昇日落就此生足矣?
趙素寧心下忐忑不已。說,還是不說?
可是說了,又如何解釋她能知道這些從未發生的事情?
想起上官銘先前說的話,趙素寧突然眼前一亮,臉上由青白轉為紅潤,似乎山重水復之時,她又看見了柳暗花明……
趙素寧猛然想起來,若齊意欣也是重生之人,應該只會知道她自己死於非命,至於後來上官七少跟誰成親,與誰糾葛,她統統都不會知道!
這樣一想。趙素寧又有些不確定了。
她自己重生一次,想的就是盡量彌補前世的遺憾,過好偷來的這段日子。她原來以為顧遠東心裡只有自己,才一心想嫁給他。後來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她便立即主動退婚。並且借此從顧遠東那裡得到實在的好處。只因為沒有誰比她更清楚,歲月蹉跎,最擔不起的代價。不是金銀,而是時間。她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寶貴,自然不願意在不喜歡自己的人身上浪費。
若齊意欣重生。應該想的。和自己差不多,就是彌補前世不能和上官銘白頭偕老的遺憾,好好跟他過日子。
可是齊意欣沒有這麼做。她的選擇,似乎都是在把上官銘一手推開。
看起來,也就像是大難不死之後,痛定思痛,所以要徹底改變自己?——還是她根本是和自己不一樣的重生?
趙素寧凝神沉思半晌,又微微笑了。既然不是和她一樣的情形。就不用擔心了。自己的秘密,還是安全的。至於齊意欣是什麼狀況,都不與她相干。她還是關注自己的命運比較要緊。
上官銘的面前已經擺了四個小小的酒壺。
聽見上官銘還在大聲叫著跑堂的要酒。趙素寧對著進來的小二搖了搖頭,自己起身出去結了帳。對酒樓掌櫃道:「把七少送到他家的車上去吧。」
那掌櫃的連連點頭哈腰,送了趙素寧出酒樓,「趙大小姐放心。我們一定把七少妥妥當當送回去。」
趙素寧回身一笑,「你也知道,上官家不是好惹的。若是你們就讓七少天天在這裡爛醉如泥……」看了一下酒樓的牌匾,提醒道,「你們這酒樓開不開得下去,都是問題。」
她記得趙素英跟她提過,上一世,上官七少日日買醉,被廣福樓的人有意縱容,後來又非要娶齊意娟,上官夫人一腔憤怒無處宣洩,使出手段,擠垮了廣福樓。
廣福樓的掌櫃皮笑肉不笑,覺得趙素寧管得太多了,點頭哈腰地給趙素寧又作了一個揖,「多謝趙大小姐提醒。」
趙素寧看見廣福樓掌櫃的眼神,就知道他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但笑不語,轉身上車,往齊家那邊去了。
走過街上的報攤的時候,趙素寧讓婆子買了份《新聞報》回來,正好看見報館和賭場開的盤口,賭大總統的填房到底花落誰家。李大小姐是大熱門,買她贏的,只有一賠一的比例,已經相當低了,不過基於李大小姐都快給沈大總統訂婚的事實,這個配率也不算低。可是要買她輸,就是一賠十。
趙素寧笑了笑,拿出身邊所有的銀子和銀票,數了數,大概有兩百兩,讓婆子拿去賭場買了李大小姐「輸」。
那婆子買了盤口回來,將單據呈給趙素寧,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小姐,大家都買李大小姐贏,您為何要買輸?若是為了玩玩,也不用買這麼多吧?」兩百兩銀子,可以夠他們家一家大小八口人過十年了。
趙素寧看了那婆子一眼,把賭場的單據仔細地收了起來,「我樂意。」低了頭,就沒有注意到她身後那個婆子閃爍的眼神。
顧遠東這邊送了齊意欣進屋子,剛坐下就聽見蒙頂來報,說上官七少怒氣沖沖地走了。
齊意欣站在自己的屋子裡,透過楠木雕花的細稜格子窗,看見上官七少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門口,輕歎一聲,慢慢矮身,坐到南窗下面的長榻上,一手支額,臉色沉靜下來。
顧遠東轉身對著跟了進來的寧媽媽道:「這裡冷,媽媽去耳房吃杯酒,暖暖身子吧。」
寧媽媽愣了一愣,看向坐在長榻上的齊意欣。
齊意欣沒有做聲。
眉尖笑著過來,挽了寧媽媽的胳膊,「媽媽,跟我們去吃耳房坐坐。早起碧螺燉了冰糖肘子,已經燉得爛爛的,正好吃酒。」
寧媽媽見狀,只好笑著順口應了,對顧遠東和齊意欣福了一福,「老奴告退。」
顧遠東揮了揮手。
眉尖在前面撂開簾子,讓在一旁,看著寧媽媽低頭走過。
蒙頂在月洞門前對著眉尖點了點頭,一個人守在那裡。
眉尖帶著寧媽媽去吃酒,只留下幾個小丫鬟來往傳話伺候著。
內室裡,顧遠東終於能和齊意欣單獨相處。
齊意欣頭也不抬。淡淡地道:「我答應過上官銘,不再單獨見你。今兒這樣,已經讓我食言了。」轉頭用手背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顧遠東面色不改,只眉間多了一絲煞氣,「我顧遠東這輩子。從不受人轄制。他上官銘管不了你,更管不了我!」
齊意欣放下胳膊,頭垂得更低。頓了頓,還是勸他,「上官銘是管不了你。可是上官家。你不能置之不理。不管是上官大少,還是上官夫人,都是你……暫時惹不起的人。你犯不著為了不值得的人,讓那兩人難做,給自己添麻煩。」
顧遠東來到齊意欣面前,矮下身,單腿跪下,握著她的雙手。沉聲道:「看著我。」
齊意欣不理,死死地低著頭。
顧遠東的臉色放緩,眉間的煞氣漸漸消融不見。嘴角的笑若隱若現,「不看也沒有關係。只要你能聽見我的話就行。」
齊意欣的雙手掙扎起來,想抬起來摀住自己的耳朵。
卻被顧遠東抓得死死的。
「你若是想跟他在一起,我成全你。我會把他帶到我身邊,教到你滿意為止。」顧遠東的聲音低沉中帶有幾分磁性,如絲一樣鑽入齊意欣的耳朵,又從她的耳朵一路向下,鑽進她的心底最深處。
齊意欣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顧遠東,一絲眷戀之意悄然湧起。他的眉眼和顧范氏一般無二,只一身古銅色肌膚,讓他無人能及的俊美裡多了一層陽剛之意。
齊意欣第一次意識到,顧遠東原來生得這樣好。可是好像沒有人注意過他的樣貌,他的存在本身,已經讓人無法忽視。他長得什麼樣子,倒是不重要了。
看見齊意欣的眼神,顧遠東的臉上霎時間褪去了那層肅殺,只餘一片溫軟之意,「你若是不想跟上官銘在一起……」
齊意欣閃電般抬手摀住了顧遠東的嘴,堵住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顧遠東的眼神黯了黯,張口的唇在齊意欣掌心裡劃過,留下一道痕跡,卻沒有再做聲。
齊意欣的手頓了頓,才從顧遠東的唇上放下來,若無其事地滑到他的肩膀上,拉他起來,「我和上官銘之間的事,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你若是為我好,就不要插手。」掌心還留著他雙唇的一絲溫熱,只是指尖猶涼,瑟瑟發抖。
顧遠東順勢站起來,和齊意欣並肩坐在長榻上,拉過她不斷顫抖的手,捂在自己的大手之間,溫言道:「好,我信你。」
齊意欣頓時覺得自己慢慢暖和起來,剛才那種如墜冰窖的感覺,已經一絲絲消散了。有顧遠東坐在她身邊,就算是三九寒冬,她也會有如沐春風之感。
「現在沒有人了,你可以跟我說說你們報館的麻煩事了吧?」顧遠東的笑容越發深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轉了話題。——她既然不想讓他插手,他就放開手,讓她自己找到回家的路……
說起報館的事,齊意欣精神一振,又眉頭緊蹙,「倒是遇到一件大麻煩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說著,齊意欣就將他們報館的狗仔,在江南離奇失蹤的事,輕聲說了一遍。
「我們最後得到的消息,就是他寄了一封信回來,說李大小姐身份有詐,他要去取證據。」齊意欣不敢高聲,轉頭在顧遠東耳邊嚅嚅細語。
顧遠東不動聲色地聽著。他是刀山血海裡面一路殺過來的,這種鬼祟伎倆,一看就知道是著了人家的道了。只是李家在其中,到底是什麼角色?是幕後的黑手,還是幕前的打手?
「這事倒是蹊蹺。你打算怎麼辦?」顧遠東沒有多說什麼,乾淨利落地問齊意欣有何打算。
齊意欣鼓足勇氣,看著顧遠東的眼睛,「東子哥,我想親自去一趟江南輝城。」又擔心顧遠東不同意,忙忙地向他解釋,「我是老闆,員工出了事,我當然要負最大的責任。我不親自去一趟,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顧遠東微笑,「你別急,慢慢說。我又沒有不許你去。」
齊意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顧遠東,結結巴巴起來,「我……我……我會帶著你送我的槍防身,還會……還會帶護衛。」終於攤了牌。哼哼唧唧地道:「東子哥,我是想……想找你借幾個護衛。」羞得低下了頭。說什麼「自己的事自己解決」,可是臨到頭。還是要求助外力。齊意欣深深地鄙視自己。
顧遠東握住齊意欣的手緊了緊,湊到她耳邊叮囑道:「行,我回去看看。挑什麼人給你合適。你別找別人。也別跟別人說,就連報館的人都不能說,包括你的葉表姐,知道嗎?」男聲低沉,震的他眼前珍珠一樣粉嫩的耳垂嫣紅起來,顧遠東心裡一蕩,趕緊收斂心神,逃也似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道:「我先走一步。你好好歇著。」頓了頓,大步往門外走去。
齊意欣依然低著頭坐在那裡,過了好半晌。才叫了蒙頂和眉尖過來給她換衣裳,跟著寧媽媽去齊老太太那裡請安。
顧遠東出了齊家。剛上馬,就看見趙素寧從街角的一輛大車那邊走下來,對著他盈盈一禮,道:「少都督,別來無恙?」
顧遠東點點頭,「托福。趙大小姐有何貴幹?」
趙素寧站起身笑道:「……就是上次說得事。」捏著帕子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顧遠東想起李家,還有上官輝信上所說,沈大總統模稜兩可的態度,冷哼一聲,「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吧。」說著,轉身勒馬,上了長街,狂奔而去。
趙素寧看見正是顧宅的方向,也連忙回到自己的車裡,讓車伕趕著去顧家。
來到顧家,趙素寧坐在顧遠東軍機院的客房裡,對他說出了這幾天的難事兒,「……自從李家傳出消息,說李大小姐要做沈大總統的填房,我祖父和父親,就對我臉都變了。我原本答應他們,說船塢的事,我一定能夠搞定。可是現在看來,又節外生枝了。」
顧遠東沒有說話,臉上一派肅穆,眼神看著前方,手裡端著一盞清茶,不知在想些什麼。
趙素寧臉色微變,擔心此事真的有變。她記得很清楚,沈大總統的填房,並不姓李,而且她剛剛還去買了李大小姐「輸」的盤口。雖然只是小打小鬧,可是也有二百兩銀子,差不多是她回來之後,積攢下來的所有私房了。
「實不相瞞,我祖父已經起意,要將我送到京城,和沈大總統見面。」趙素寧見顧遠東無動於衷的樣子,咬牙將自己的為難之處說了出來。
顧遠東眼神在趙素寧身上掠過,臉含微笑,「沈大總統位高權重,若是趙大小姐願意,顧某可以成全趙大小姐的心願。」
趙素寧忙不迭地擺手,「少都督千萬不可。我不願意,我一萬個不願意!——只是我如果拿不到船塢合同,就對趙家來說,是個無用之人。我祖父和父親,是不會讓我這樣無用的女子留在趙家的。」乞求地看著顧遠東,當他是最後一根稻草,是她唯一的救贖。
顧遠東在心底歎了口氣,手裡揭開蓋碗茶的蓋子,在茶碗上輕敲了兩聲,「趙大小姐,我顧遠東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作數過。——這船塢合同,一定會幫你弄到手。你回去跟你祖父說,就說是我說的,他若是送你去京城爭填房之位,爭不爭得到兩說,可是這船塢合同,他就一定拿不到了。」放下茶碗在旁邊的桌上,又道:「若是不去淌那趟混水,我保證他拿到合同,從此坐在家裡數銀子。」站了起來,命人送客。
趙素寧不敢再留,也知道顧遠東向來說一不二,得了他的准話,她也回去有個交待,她的祖父和父親,應該還是會觀望一陣子。
臨出門的時候,趙素寧轉身,對顧遠東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要保重。——過年之前,不要離開東陽城,否則會有血光之災。」說著,轉身就走。
顧遠東愣了一下,大步追上趙素寧,一邊送她,一邊問道:「趙大小姐什麼時候學會算命看相了?」
趙素寧苦笑,搪塞道:「我就是這麼一說。少都督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不過,少都督以後是有大作為的,無所謂這麼早就以身試險。」
顧遠東更是奇怪,看了趙素寧一眼,「你都知道?」
趙素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今天說了太多的話,做了太多的事,不知道有沒有引起人的疑心,笑著打圓場,「少都督如今是素寧唯一可以指望的人。少都督若是有個好歹,最吃虧的,就是素寧了。」
顧遠東停下腳步,淡淡地道:「我說過,只幫你這一次。——等船塢合同拿到手,咱們就兩清了。」
趙素寧沒有回頭,飛快地往顧家大門走去。
顧遠東一個人回身來到軍機院的書房,叫了顧平過來問話,「今年江南大都督夏扶民有沒有送請帖過來?」
江南大都督夏扶民的獨子,是十一月初的生日。每到這時,夏大都督就會廣發請帖,給他的獨子做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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