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黃豆安排完晌午飯,錢大人忍無可忍,強撐著不去看二皇子,肅然道:「張家種田賣菜皆不犯法,然張子易乃朝廷官員,其家人卻……」
他還真是一根筋。
板栗也不守規矩了,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他話道:「大人又把話題扯遠了。我小叔在三元當他的縣令,我們種我們的田,並未倚仗小叔干違法的事。若是我家高價賣酒菜,坑害書院學生,大人這樣說還過的去。眼下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黃豆想把這事兒糊弄過去,沒幹成,心裡不高興,撇撇嘴道:「當人都是傻子哩!要是咱們坑人,書院的老爺們還敢上門吃飯麼?都沒腦子,『聽是風就是雨』。也不想想,我們家要想占書院的便宜,還捐那麼些錢幹啥?哼!我都算過了,好幾萬銀子,這酒家開二十年也賺不回來哩。捐了錢,又去佔便宜,讓人說閒話,那不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事』麼!」
眾人聽他說了兩遍脫褲子放屁,眉頭直跳。
板栗則眼睛一亮,對二皇子道:「殿下可知這酒家每日能賣多少銀兩?」不待他回答又道,「每日不過三四兩銀子。若是張家因此而被定為奸詐商賈,那真是沒天理了。」
二皇子聽了點頭,卻又沉吟不語。
忽然,旁邊有個書生出聲道:「張家真乃善人也!不僅捐銀建書院和醫學院,連開酒家,菜價也比別的酒家低幾成。如此煞費苦心。意欲何為?難不成張子易大人想要籠絡天下士子?」
眾人轉向發聲處,見是碧水書院的學子。
那人年方弱冠,一身白衣,風神如玉。神情傲然,面上隱露得意之態,似乎因為別出蹊徑。抓住了張家把柄而興奮不已。
涼棚裡忽然一陣死寂。
周夫子目光如劍,直刺過去,看得那白衣少年心驚肉跳,正強撐著,卻見周夫子收回目光,閉目不語,方定下心來;可是跟著就發現趙耘邪魅地衝他笑。笑得他毛骨悚然。
葫蘆和板栗氣得小臉通紅。
葫蘆一把拽過黃豆,厲聲呵斥道:「你可聽清楚了?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跟你說過多少遍,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這下該懂了?咱們賣貴了,人家說咱們是奸詐商賈;咱們賣便宜了。人家說咱們籠絡人心;咱們要是賣的不貴也不便宜,人家就說張楊叔叔當了官兒,家裡人就不能開酒館;就連捐錢也被人說成不安好心。橫豎人嘴兩張皮,人家總是有話說,咱們幹啥都是錯。說你有罪,你就有罪,沒罪也給你安個罪;說人無罪,人就無罪,有罪也能被他弄沒罪。」
眾人見這個年紀最大的少年。從開始就不大言語,還以為他是個老實的,沒想到忽然間就爆發了,話語句句誅心,目光好似要擇人而噬,看得人心底陣陣發寒。
黃豆最怕大哥葫蘆。雖然他並未教過自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見他發這麼大火,急忙鄭重點頭道:「曉得了。就是隨便把屎盆子往人家頭上扣,想到啥就說啥,使勁地瞎掰鬼扯,白的說成黑的,黑的說成白的。」
眾人聽了心裡直抽:這孩子並非多出彩,跟那些幾歲就能吟詩作文的孩子比,只能算平常,可是每每說出來的話,怎麼就直戳人心呢!
板栗昂然道:「錯!你那是無賴舉動,隨便往人頭上扣屎盆子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扣屎盆子有講究的,最好博覽群書,然後引經據典,明明一肚子壞水,也要裝得滿臉正氣,跟沒事人一樣。先不要說話,跟狗逮兔子似的,瞅準機會再撲上去撕咬。心要狠,嘴要毒,臉皮要厚,膽子要大,給人扣了屎盆子還要讓人說你不畏豪強,置生死於度外,是個有氣節的君子。」
氣怒之下,葫蘆和板栗總算甩開一切,不再學大人,講禮數,爆發出少年本色。
二皇子看著兩個少年,又恢復常態,神色淡然,並不出言呵斥。
錢大人雖然有些驚異,卻並不在乎。
他正心中竊喜:只要那學子的話被人傳開就成了。信不信有什麼關係呢?皇上正大力提拔任用新人,他心裡存了這個印象,對張子易難免要掂量一番。即便眼下不介意,等哪年看他不順眼了,再想起這事,就是個由頭。
因此,葫蘆和板栗發作,錢大人破天荒地也沒有出聲。
其餘的人聽了葫蘆板栗的話,直嚥口水。
槐子和青木對視一眼,輕笑一聲,對小娃兒們道:「總算你們今兒沒白來。本就是叫你們來見識一番這世道艱難、人心險惡的。不然的話,你們從沒出過下塘集,還以為外面人都跟咱們清南村人似的,莊稼人,老實巴交,今兒吵嘴打架,明兒就好了。這下見識到了?人家說句話就能要了你全家人的性命。」
黃瓜也反應過來了,揚聲道:「豈止是見識到了,簡直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哩。」
小少年完全繼承了劉雲嵐的樣貌,是幾個娃兒裡面最不像青木的,一張小臉艷如桃花,襯著杏眼流波,紅唇貝齒,真個翩翩美少年。
說完這句話,他又低頭對黃豆道:「你整天耍嘴皮子,也沒見你扯出啥名堂來。瞧瞧人家,這才是真本事。這天底下有多少酒樓?像咱們家這樣的小酒館更是比牛毛還多。可人家就憑著兩張嘴皮子,愣是把咱這一天才收二三兩銀子的小酒館,跟天下讀書人都扯上了,再扯下去,就是關乎社稷安危、國家興衰了。哪像咱們,就曉得在土裡刨食,整天琢磨養雞賣雞、種菜賣菜啥的,為一文錢兩文錢。把個算盤扒拉不停。一家老小,起早貪黑地忙,連咱們幾歲的娃兒也沒閒著,都累得跟小老頭似的。未老先衰了。」
最後一句話從他那鮮艷的小嘴裡說出來,說服力實在不強。
板栗嬉笑道:「人家的本事咱們能比麼?有『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葫蘆接道:「可以往溯五千年。前瞻六百載。」
黃豆撇撇嘴不屑道:「不過是個賣狗皮膏藥的。」
小娃娃見哥哥們跩文,他沒念過那麼多書,接不上去,於是生氣了,說了句大俗話,卻一語中的,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板栗忽然一拍手。疾言厲色地喊道:「我曉得了——」轉身面對二皇子——「殿下,此乃天大陰謀,意在顛覆我大靖社稷。」
眾人一愣,全部把目光集中到少年身上,看他要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
那白衣少年本就被他們兄弟諷刺得面色發白。此時已經渾身發抖了。
卻聽葫蘆也上前道:「不錯。」
黃瓜接道:「我也想起來了。」
青山做恍然大悟狀,一拍腦袋:「我真是笨死了,才想起來。」
紅椒和黃豆同聲喊道:「對!對!是這麼回事。」
連山芋也蹦起來拍手笑道:「我也曉得了。」
他當哥哥們又開始玩打仗活動了,跟著故作莫測高深狀。
也就紫茄沒說話,卻也是滿臉興奮的樣子。
這群娃兒忽然活了起來,讓錢大人覺得現場有些失控,且不成體統,他懷疑他們在玩花樣,因此把臉一沉。就要呵斥,卻被二皇子制止。
劉源心裡笑翻了。他算是看出來了,這群小傢伙肯定在耍花招——要整人了。別看他長得壯實,其實不過才十七歲,就算出身皇家,小時候也是玩過的。
他倒要瞧瞧他們說出什麼話來。若純粹是胡鬧,那時可別怪他不客氣。不過,瞧著張槐跟青木一副淡然的模樣,竟是毫不擔憂,心裡更好奇了。
於是,他緊繃面頰,嚴肅地對他們道:「說!」
板栗聽了,先恭敬地對他施禮道:「殿下請容我跟哥哥弟弟們商量商量。」
待劉源准許後,幾個娃兒走到一邊,腦袋湊在一處,板栗小聲對葫蘆道:「葫蘆哥,還是你來說吧。」一邊對他眨眨眼睛。
那聲音雖小,可眾人都屏息聽著,自然是全部聽見了,而他們好像也不怕人聽見。
葫蘆威嚴地瞪了他一眼,低聲斥道:「胡鬧,吾要掌管中軍,豈能擅自離開。自然是你去跟殿下匯報此事。」
眾人聽了愕然,接著就哄堂大笑,至此方明白他們在耍花招。
錢大人氣得臉發黑,可是人家先徵得殿下允許了,如今是走到一旁私下商議,算不算蔑視公堂呢?
這可真不好說,這臨時公堂如今就設在人家莊子裡,到底什麼範圍內才算數呢?事先又沒說清楚。
他想想還是對二皇子道:「殿下,這……這成何體統?」
二皇子冷冷地瞅了他一眼,方不敢言語了。
板栗卻並不理會,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先前他們不就是規規矩矩、一板一眼地辯駁麼,有啥用哩?倒是黃豆來了情形有所好轉。
那就換個法子吧,這正是他們本色。
他轉身繼續小聲對黃瓜道:「黃瓜,給你個表現的機會,讓你在殿下和各位大人跟前露個臉。」
黃瓜忙搖頭道:「不妥。弟弟年幼,才疏學淺,要是沒說清楚,壞了事咋辦?還是哥哥去吧。」
板栗又轉向青山:「小舅……」
青山也搖手:「板栗,小舅是長輩,就不跟侄兒和外甥們搶這個功勞了。」
他們都不知板栗想要說啥,當然不能答應了。
葫蘆大怒,壓低聲音戟指呵斥道:「大敵當前,爾等尚在推三阻四。若是貽誤軍情,看我不打你們屁股。張板栗,汝再囉嗦,晌午把你跟雞一塊燉了。黃瓜,黃豆,你倆也一塊去。若有差池,晌午吃涼拌黃瓜和豬蹄子燉黃豆。」
板栗急忙惶恐道:「得令!」
抱拳施禮,轉身大踏步,帶著黃瓜和黃豆回到二皇子面前站定。
眾人已經笑得不成個樣子,先前還算肅穆的氣氛不復存在。整個涼棚裡,也就周夫子等幾個大儒和二皇子錢大人沒有東倒西歪,連趙耘都直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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