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說話從來都是問句,而且都是明知故問。我當然不以為然。而且是不然不然不不然。
不然之後,也總要有點表示。
所以,我抬頭向他微笑。他的目光已經滑過,入紙寒涼。我不加理會,就只是繼續寫字。
我沒有觀點好不好。不過,唯有一點是值得開心的,我寫的這個字再不像是蛛蛛爬過的。那是因為,拿筆的姿勢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糾正過,糾正到我不耐煩拿錯的現在。從前,很遠的從前,也有人這麼細心地想要糾正我,可是,我為了能讓他常常這麼糾正我,就一直堅持這麼錯著,於是,一直錯到了如今,呵呵,我也不容易。
可是,今天一但拿得正確,就再也錯不起來了。
下一瞬,我已經覺得,我寫在紙上的字跡有些驚艷,筆畫生動如走著一種韻律,不是我要這樣驕傲自大,而是我在懷疑,這到底是不是我寫出來的。還是,這本就是一種精神境界的轉換,表明,我已經不再拘泥於人生的繁文縟節,於是一切都變得好轉,連寫字都在好轉。
再假裝低頭時,發現紙上已經滴上了好大一滴墨跡。於是,那些韻律一般的字跡只能被當成垃圾,不過拋棄。
偷眼,對面的他正盯視著我將字卷拋出的弧度,又一直向那弧度走行的方向延伸。最奇怪的是他眼中的透露出來感覺,猶如在盯看一種歌舞昇平。極盡喜意。竟然沒有要生氣的意思。
反而,是讓我在他眼中看到我自己一副疑惑的樣子,而他根本就是在看一齣好戲。剛剛發生了什麼,好像是我自己都覺得我自己做錯了。
我斷然是不會承認,可是剛剛我的樣子。好像就是這樣承認的。
我緩慢地低下頭,收拾好桌上的物件,想叫杏月進來將上面清理一下,想想又算了,還是自己著手就好。抬眼時,那捲成了團的宣紙已經握在他手裡。他低頭微瞥了一眼手中的宣紙,便揚步過來。距離毀滅時,他已經站在我面前。根本就沒有辦法忽視,他這個週身散發著明媚氣息的騙子。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正落在我週身。而我根本無處可藏。
「夫人這麼在意我的看法?」他笑不露齒,分明是在蔑視我。
果然,又是自視過高。
他說我寫的不好,我才不管,我自己開心就好。我又向他笑,希望能迷死他。當然。可能是他迷死我。
重複低頭,寫成一個枯筆。面前的人還是不退。不僅不退,還伸過來潔白肅整如玉的手,他將拾到的宣紙在我前面的案前展開,以手支鼻,一陣對視。我那些自我感覺算得上忽然清秀的字跡,早已經被墨汁掩蓋得完整。說是粉妝墨砌最為貼切不過。可他卻看得專注。
半晌才挪開眼光,我真不知道,那上面的墨跡凌亂透徹,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轉眼。他已經覆手丟開了宣紙,「天下烏鴉一般黑。」再轉眼,這人的笑已經如同一場盛宴,本來都是司空見慣的笑了,他卻能笑得這樣不同。說他這樣的笑不好看,實在是口不應心。
但是,從這人的口裡是說不出好話的。我翻紙如雲。繼續寫,有人毀我,辱我,我卻不理他,這也是他的失算。沒有算到,我會不理他,而不是像是一隻抓狂的貓。
從前,只有在他眼裡才能有的輕蔑,被我學來了一半,可是,今天這人眼裡的情緒忽然轉成了輕薄。
總之,是我最不愛看的容色。也許是因為,我從來看不出其中的真假,又或許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卻怎麼也看不出其中的破綻。人在未知面前總是分外恐懼。我出了一些涼汗。
這次,我可不打算再繁衍他什麼,從前的經驗說明,此時無聲勝有聲。沒想到,拿筆正確後,字跡會清秀好多,可是,這明顯不應是一時之功的事情,何以,我會如此的突飛猛進。我有些好奇,自己究竟如何做到的。思緒回流時,覺得一切的證據都在指向,我可能真的是那位公主。一想到自己會是一位公主,心中湧起的感覺,絕非幸福。我寧願自己只是草兒,生命也如草兒一樣地頑強。那樣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四海為家。
「夫人因何臉上一派殺氣騰騰的表情?」他總不會讓我忘記了他伯存在。
因何,因何……哪有那麼多的因何。還有,我臉上怎麼就殺氣騰騰了。
等到寫了一天孟子,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我捧著鏡子,足足照了半晌,還真是在自己臉上照出了些許殘餘的殺氣。時間都過去這麼久了,這應該就只是一點點的殘餘,但是卻是這樣的銳利。
我想,我在當那個公主的時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其實那時的我,不過是個小孩子,又是以忠臣之後的名義入宮,加封公主金冊的,算來與皇家毫無血統之實。可是,據說我深得煬帝的喜愛。
又其實,在民間早有傳聞,皇家的公主也就是吃得好,穿得好,其它的也未必隨心,反不如天下平常家裡的姑娘舉止隨意,行動隨情,又可以嫁在父母身邊,過太平安生的日子。
只是,事到如今無論好壞,那些早就成了前塵往事,再無喜惡的必要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會在想到公主一事時,面露殺機,難道,我在深深的心底,還是在記仇。又也許不光只是記仇,還要一雪前恥。
我撲到床上當米蟲並又生出了瞌睡蟲時,想到了,世間的事,有什麼是化解不了的。況且天下人那麼多,我到底要向何人尋仇。當我要睡覺時,我的心是善良的。夢裡沒有想到要報仇。卻是負重纍纍地在背西瓜。
不知道為什麼,夢中的我格外地貪心,似乎要將入目的西瓜都據為己有。還在努力為了到手卻不能順利運走的西瓜煩心時,有人將我從床上拎了起來。我頭手腳都在懸空,清醒的速度自然是比較快的。
但,還是隔了半晌,我才真正意識到,現在發生的一切都是他媽的事實,我是如此的不幸——被人擾了清夢。他為什麼不在我開始背西瓜的時候,就將我弄醒,而是專門在我四馬汗流地將西瓜都摘好摞在了路邊時,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將我的好夢打碎。
據說,夢,有的時候是可以繼續的,所以,我不再看眼前的人而是努力轉動眼珠,想要將夢裡的場景記下來,也許就在這真實的世界裡也有哪一處藏有來自西域的那種很甜的西瓜。又也許就再今晚,我還可以大搖大擺地重複進入這一夢境。
眼前那人,對我的無視表視不滿,這種不滿還很直接,他將我提在了手裡輕如無物一般,於是很愜意地將我搖了搖。
我平衡性不好,所以,只能抓住他的手臂,賣力嚷「救命」。又在同時隨風飄舞。還再喊著「救命。」
那聲音,就連我自己都覺得,真的是毛骨悚然。
可,面前這人,顯然是連毛帶骨都未有一點一滴的悚然。他根本平靜。
我暗暗有些後悔,剛剛怎麼沒有使用美人計。
可惜,他從來都是眼高於頂。這人只愛自己,也只承認自己是京都第一美男子。他對別人的長相什麼的,好像是一直都沒有知覺。他不知道?據我所知京都的美男子每日一換。所以,閨閣裡的小姐每天都要不勝其煩地打聽今天是哪家的美男子被貼出了履歷。允許大家發奮圖強。盡力採擷。
還好,我到底不是一株草,所以,他不耐繼續總是這麼提著我。一副誠如昨天一樣輕薄的笑意,慢慢爬上他的眼色眉梢,他這麼一笑,我就條件反射一般地知道,我到底是虧欠了他什麼。是孟子。
於是,早餐便成了我聊可安慰,得以緩衝一下痛苦的緩衝地帶。又於是,我能做到的,就是盡量要將它拉長。可是,這人是真正的有辦法和我作對,他以自己吃飯的時間來衡量我的吃飯的長度。於是,一切辦法也再不能稱其為辦法。
我想,我什麼時候才能知恥而後勇。真正地擺脫開這人。擺脫開這個無時不在的陷阱。
他抬頭,我向他笑。在他低頭的時候,卻是目有嚴霜。我在什麼時候,竟成了表裡不一的人。
靜止時,總有些什麼,在不知不覺的過程中正自惑亂我心。我不知道原來的我,是否願意成為今天這個樣子。可是變成今天的樣子,難道我是要去復仇?
一天的思緒,好像都有點轉不開公主與仇恨。
難受啊,這樣會把人憋死的。我簡直都有點呼吸不暢。可憐我一直嚮往著能寫得一手好字,那樣……想到那樣的後面,又不禁開始啞然失笑。如果我真的是公主,寫得一手好字,卻再也不能與心上之人點筆濡墨。即使真正的實情裡與他無干,可是楊家痛失的祚業卻真實地在李唐手中。於是有一些東西就再也無迴環之地。
太寂寞、太沉痛的原因。那一天,我是第一次完成任務,好像還有一點點的超額。而且還被告知,體罰抄孟子一事宣告結束。可憐我身心俱疲,還要被威脅下不為例。也終究是瞧了瞧那人,敢怒而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