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利的目光,縱然是不知擬了什麼心思,將什麼邪惡與所欲,通通都掐死得乾乾淨淨,變得異樣柔柔地向外投散,卻因這道過於出眾的柔軟而深如一個幽潭,裡面柔冥相雜,讓人難測莫名,使我不僅太敢舉目迎視。只是如蜻蜓點水一般,瞧著他是在面前就對了,心下惻惻然覺得,我在他眼中一定就是一個形狀不佳的陰影,說不定,下一瞬他就會撲過來,吃了我。今天是個好日子,而之所以說它是個好日子,就是好在天氣晴朗,不會讓人太壓抑,還會讓人將一切都向好處想,想得那樣美好。
所以,我頒給自己一個定義,自己是一忠義厚道之人。而歷來這樣一種的選擇,是會讓歷史與民族都不解的勇敢。都不知道勇氣何來得如此霸道。於是,哪怕,他真的是洪水猛獸,流星趕月一樣的風流迅快不是在耍活寶,而是在要我的命,我也要鐵定一顆心要與他為敵到底。只是因為,我再也不能容忍,自己又像上一次一樣隨隨便便,深陷到一個愧疚裡面去,還無力回天。
我這樣想時,那些本是路過的風,一下子就鑽進了我的心裡。其實,我怎麼不明白呢,眼下,就算是我捨得一身剮,也不一定果真能夠回什麼天。即使能回天也一定是個陰天。但是,今天的天氣這樣好,是個晴天,幾乎是上天在向我暗示,要做一個明媚的選擇。而且我的心裡背得滾瓜爛熟的一個結果是雖死猶榮,死到臨頭了,才發現自己會這麼多成語,真是讓人平地生悲。不過,好在還有一點新的安慰,起碼今次的選擇,由於其宏大的體量。使我總算可以對得起我的心意。要不然,連我自己都不會原諒自己。
我想得又多又亂套,簡直是思維混亂啊,一個頭都有兩個大,最要命的是,就在這個過程中,它還是在不斷的放大。
我一邊有點瑟瑟發抖,一邊覺得,現下要為自己壯壯氣勢才正理,所以。我跺了一下腳,開始衝著頡利嚷嚷,還嚷嚷得很是大聲。沒一會兒,聲音都嘶啞了,「反正你不怕賠本,那就將我一道射死好了。魏征他救過我的命,我一向知恩圖報。是不能眼睜睜瞧著他死的。」之前,見到李安童每發一次脾氣都跺一回腳時,我不太明白,以為那就是公主的做派,天性使然,根本就是沒有道理的。可是。今天,我親自試了一腳,覺得這個跺腳。根本就是所謂要表達氣勢想法裡的重中之重,而且人家李安童比我跺的這一腳好多了,情緒和動作的結合點裡,一點罅隙都沒有。
我再不願同他多說,還身無長物。提氣勢這種事情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誰讓我一靈巧起來。比巧婦還要靈巧三分呢,所以,我目光堅定,狠狠瞪著那些雪亮得刺眼的箭鏃。到了最後,都有點分不出來它們到底是一個還是一大片。
雖然,我做足了如此的氣勢,還當了掮客,偷學了人家公主的氣勢,可頡利大概還是看著我可笑,也差點真的笑出來。暖陽當空,風和氣清,我使勁瞪著眼睛找氣勢,最後,被他不閒不淡的一副樣子,瞧得生氣。我有點想明白了,他這是在等我自己崩潰呢,因為他早看出來了,我是第一次拿捏這種情緒,比新手還新。現在可不是鬥氣的時候,我要是自己氣暈了頭,是斷然救不了魏征了。所以,我怒目而視也就是點到為止,大不了,被他射死,被他掐死。兜來轉去也就是個死而已。
前兩天,李世民還給我講過《烈女傳》,我現在想,他真不應該給我講那個,我今天能做出這樣的選擇,就是因為,想成為讓他敬佩的人,可是沒想到代價會是生命。如此的貴重。我決定拿李世民的敬佩來安慰自己什麼的,想到一半,才想起來,這好像是交鋒的現場,如此跑神,就有點兒對不起什麼氣勢之說了。
本來,頡利應是該生氣的,臉上是不應該有笑的,可是,今天他真的是出息了,好像是昨天通過了心眼,一會兒的對視下來,他非但沒有生氣,還似乎是覺得眼前這一齣戲,演得叫他賞心悅目了,很是隨意地揮了一揮手。他這一揮手,自有人心領神會。
掩在濃陰背後的隨侍對頡利的這個動作,明白得通徹,屁顛屁顛跑出來時,給他抬來了一把椅子。
我望著那把嶄新的梨木椅子,驀地覺得,不舒服起來,不知道他這副樣子,又在打什麼壞主意,總之,他能想出的壞道道兒可多了,而我向來就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他這麼的心不在焉,讓我的鬥志都有點亦幻亦虛,長此以往,我還怎麼將他當敵人,連眼下我們的這場僵持不下,都要讓我覺得怎麼有點不切實際呢,這樣不好不好。這樣簡直是在給我灌**湯卻連一碗真正**湯都沒費。
我本是咬定牙關,警告自己,不要看他。卻終而忍不住偷看他。還在心裡想,果然是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是再這樣下去,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面,和眾生坐椅子的情況,不大一樣。因為,眾生坐椅子,必然會是坐的,而且應該是直的。可是,他那副樣子,都不知道是怎麼拉伸出來的。他托著腮看我,像是要看我怎樣氣急敗壞。
我才不怕他看!我又不是沒有氣急敗壞過!我就是這副德行,他願意看就看好了!所以,我用了一連串的感歎句,好好的安慰了自己一下。也終於將事情的結果,做了最好的扭轉,那最好的結果說,這麼的磨洋功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李世民可以用這段時間,逃得遠遠的。只是太遠了,連我也找不見了,那該多麼讓人傷心。幾乎只是這一個閃念之間,我的心事就變得沉重。
我努力逼自己讓過了那一段沉重,沉重過後,果然就是不沉重了。
我想,僵持就僵持,哪怕是要一直僵持下去,然後,忽然有很多東西從天而降,帶來一股可以稱得上是濃郁的力量,盛放在我背後。我的整個感覺就像是被它吸進一個漩渦一樣,不能自持一個平衡。但身後已經有一雙手,穩穩地撐住了我。
抬起頭,對上的竟然是李世民的笑臉,他從昨個夜裡被魏征施計,不是去追我了吧,怎麼還藏在我身後,而且還帶來了這麼多的人馬。我向他身後一望,瞧見烏壓壓的人頭,激動得只是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我感覺,就是像在做夢一樣,說實話,我是不大做得出美夢的人,今天這一夢的迷人之處,就在於它這樣美好,這樣的真實,簡直是要讓我去孜孜以求,哪怕是用上這一生的光陰如畫。我這樣專之一心的做夢,有個聲音趁機已經喜洋洋地在我腦頂散開,「在這樣用力握我的手,我的手可是要麻了。」
我驚覺,一切好像是真的,全然不是在做夢。在這並不是做夢的真實塵世裡,映入眼簾的是明媚清漣的一雙眸,豁朗有度的一抹含而未破的笑容,絲絲合印於我腦海中的記憶。繾綣心事就在目前,魏征獻給李世民的,竟是一出連環計,頡利可能比之前預計的還要虧本。誰讓李世民他們這麼的聖智造迷,都騙過了足智多謀的頡利。
事情翻覆得讓人咂舌,我今天都不知咂了多少遍舌了,舌根都要麻了。
我訕訕地從他懷中爬起來,開始東張西望。因為,才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頡利已經不知道去哪兒,這麼快就被李世民給打跑了嗎,我有些稀里糊塗的,卻也不想再搞清楚什麼,反正,我在他們來來去去的亂局中,都已經習慣了。
其實,剛剛這條街上本是人來人往的,可是,都被頡利與我的陣勢都給嚇跑了。讓我深有體悟,百姓就是智慧得這麼恰到好處,他們都沒有覺得這是在表演百戲嗎。
這麼一鬧騰,就到了正午時分,為了今天這一出,我不僅起了個大早,還著實算得上擔驚受怕,現在真是有點餓了。而且,我就知道李世民會有辦法,給我解餓。
李世民果然不負我重望,真的是有辦法,他就像是在變戲法一樣,活生生地從手心裡變出了包子。原來,他一早就把結局想得這樣好。我從他手中接過一個白白胖胖的包子,剛準備大快朵頤。魏征卻鄭重其事地要謝我,我只得將已經在包子身上留下牙印的牙收了回來。不情不願地看著他。
他說的什麼愧疚,我倒沒大在意,我同頡利說的也是真話,他本來就是對我有救命之恩。可誰知道,他那認死理的毛病又犯了,也不挑個時候,我拿著那個包子都快饞哭,算起來我已經有一、二、三、四頓沒有吃好飯了。不過,估計我和魏征的人生追救,就是陽關道與獨木橋的區別,他沒有辦法真正領會我的心意。所以,接下來,他一投入,就直接跪在我面前開始懺悔,說那個餿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本來,主上是不想答應的,但他還以性命相逼,要李世民一定要試一試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