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偏過頭來,一個普通不過的動作,被他做得這樣清雅有度,一舉一動都有板正的標尺一般,讓我心叢生感歎。他瞧見我醒了,輕輕釋卷,旋身向我而來,帶來濃郁的溫暖。
我從不知道,會有一種溫暖,這樣向人撲面而來後,還會一直在心底繾繾流動,永遠也不會墜落一樣明亮楚楚,讓人苦苦地想要給予它思念。那樣綿綿無盡的思念,幾乎都要流成一條河,一直從我的心底流出來。
可是,我覺得,這樣、這樣近彼咫尺的距離也太是不妥,就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將自己裹得嚴實。裹得那麼嚴,比過端午時包的粽子還要嚴,簡直猶如作一隻繭,將自己縛得緊密,亦打算不再偷窺天日。
只是,這樣也不太成。
他的目光,隔著被子,依然這樣清楚明瞭的灼著我。屋子裡靜得很,他半天也不發出聲音,我有些悶不住了,心底繾起的深深的戀意,似乎是怕他真的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開了。
於是,向下拉開一點被子時,卻想求他離開的,這樣的矛盾,我原只想自己靜一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而自己又要怎麼做。我是這樣的糊塗,一遇見他,就找不見自己,一遇上他,就是這樣、這樣的糊塗,總是覺得,有一片微聲在心底呼喚沉沉,又全然聽不清,是在對自己呼喚什麼,只感那樣聲音侷促,就像一場騰挪無地的陷害。一切的迴旋已被堵死,沒個餘地。
而今猛然脫繭,抬眼,就對上他面上的那個笑,有一絲絲的壞。在裡面忽然閃現,又忽爾明滅,杳如夢寐之遠,又有徹骨之近。我的心,都給自己的緊張揪成了一團,就怕他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我知道,那也許會是甜蜜的話,就只是現在,一切聽到耳中,只會讓人心酸。處置無地。
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快,就像五月天裡漫天揚揚的柳絮,一點點飛搖。可是。已能聽出他的真心喜悅來,我就更加地慌亂,幾乎想爬起來對他說,不要說了,我都知道。不過。我還是沒有那樣的勇氣。心事也一分一分地低彌下來,淪於無跡。
他歡快的聲音,淺淺薄薄地,拉開一重聲線,散開來時還藏著一點點兒的玲玲聲響,揚揚悅耳。讓這清室裡添諸許多的愉悅,他說,「你昨天晚上。一直拉著我不放,還一直在跟我說著夢話。」然後,他做了一個表示無奈的動作,還有一個有些誇張的表情,這個情狀綴附得緊湊。讓我有些應接不暇。我心境本是一個蒼涼,現下又一瞬發窘。再一瞬又發熱,好不熱鬧。我不知道要拿出如何表情,而且我肯定在那時,我偷偷抬起頭,幾乎是不顧死活地看了他一眼。可惜沒有找到他是在說謊的破綻。
這樣啊,這樣,不是有一點過意不去,而且是十分的過意不去。轉瞬,又想到他壞壞的笑意,頓覺,自己一個頭已有兩個大。只因,自己能說什麼樣的夢話,這個還真是不好說。我猜不出自己,仍只是望著他,他皓齒分明,似乎是稍微回憶了一下,又扭了扭手指,惺惺起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架勢。
他做出那等不好意思的神態來,我瞧入眼中塗畫在腦海中的斑斕世界裡,有點招架不住,禁不住身子都要發抖。
我等他的下文,他就只是那麼半掩了意態地瞧著我,我只好等啊等,一顆心差點都要跳出來,卻不敢催他,因為,我又糊塗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聽的好,還是不該聽的好。就只是一副呆呆的情狀。
那廂裡,他終於張口,先時已經做足很高興地鋪陳揚聲,「你說,你很喜歡我,一直是這樣的喜歡。總之是太喜歡了。」他合了合手指,有意無意地撩我一眼,我只是盯著他的手指,怎麼覺得他的指尖都要拓上紅意。
再細細研味這話中意味,但覺,這個感覺,真的很像是在出生入死啊,也太離譜了太出奇了,我怎麼能怎麼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呢。
但覺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然後,它不斷地升高溫度,能說出這樣的夢話也不在意料之外,只是這一次,竟然是當著李世民的面,讓他親耳聆聽。我能想到那些聲線飄落成鮮亮的字句時,他臉上會出現怎樣的驚奇,笑意,甚至是要放聲大笑。我有些抬不起頭來。
轉念想到,他會不會是在騙我,畢竟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只是這個轉念已經是在許多時間之後。那個當時,我真是嚇得魂不附體。
可是,他臉上刻畫上的那個表情,真是鐵定了的神色,現下他志得意滿地盯著我,我就只有臉紅,脖子也紅,紅得再不能抬起頭來。也再不敢問他,我到底說了什麼。我心思一番急轉地都是猜測,自己能說什麼呢,我昨天不過是喝了一點楊梅酒,難道就會說出那種驚天動地的話來。
事到如今,算得上是死無對證,他若是一咬定,我不相信也得相信啊。
李世民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言辭還頗為動聽,就像是高山隱霧裡有人戛玉敲冰,一個接著一個迷人的撞擊。而且他還那麼高興。死活要我確信,我確實是說過那些話,而且他已經相信得厲害。
他一高興,就給我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本是剛剛好的舒適天氣,風和日清,我卻給他這一驚一乍地嚇出了一身的汗。他動作快得就像一縷輕煙,輕手一揮,就已拿出我身上的手絹,細細為我擦著汗。那會兒我都不敢抬頭。
我們在湖堤上牽馬而行,有一個挑著算命二字,長條幌子的江湖術士,一眼相中了我們二個,拉著我們,非要給我們算命。
我從來都不信那個,並不是覺得自己如何厚有天命,卻是因為怕被算得糟糕,徒增煩惱。因為,我已經夠倒霉的了,如果他再要是再說,我後半生更是個倒霉之人,我怕,自己真是沒有勇氣活下去。
而且,我覺得李世民也不是信這個的人,因為,他從前干的那可是造反的勾當,如要是信命,就萬不會去做那些事。這樣定妥心思,本是想一笑而過,沒想到李世民卻是不肯,他拉著我對著萬里晴空上清碧顏色,放開廣目,很認真地說,「那就勞煩仙家看一看。」
我差點嗆到自己。仙家卻是樂逐顏開。
然後,李世民就筆直告訴那人,「我們要看姻緣。就勞煩仙家看看我們的姻緣如何。」
我皺緊眉頭,雖然我本已預計這一樁不是吉緣,只因前因舊事都本是擺在那裡的。但也終是一個自思,未及天意。而若是明擺了天意出來,更叫人心蕭條。
我有些魂不守舍。
沒想到,能算出這麼吉利的一道卦來,他只說我是李世民的人,我們必定能白頭到老。
李世民很是樂呵,他讓身後的小廝多給銀兩,我想,這個人必是圖財而來,自是念的喜歌。實沒有想到,那人卻是揮了揮手,對李世民說,「公子有龍相,將來貴不可言。」卻是萬萬不肯收下那錢財。相互推到最後,那人只肯透了個名姓說是叫靖仙。
難道天意竟是這般。
我有些想不通,但是若真的是這樣該有多好,可是事實都橫亙在這裡,我不知道我們要怎樣才能像這吉卦上說的真正的白頭到老。
得到這樣的吉卦實屬意外,我都要大膽地猜測到,這必又是李世民找人安排下的,否則就是再沒有可能。
他高興得縱馬而騁,翩翩的身姿飛揚在風中。他可是高興了,我呢,我一點都不高興,還差點就要哭出來,因為,好些事就怕說破。我越想,越覺得頭大,到了後來,根本已經有些昏昏沉沉。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病了,大夫說,是因為憂思過度。
而且大夫過來看過我後,做了一個古怪的神色,好生地嘟囔我一個姑娘,不知道成天在想些什麼憂思滿腹的樣子。是呀,只有我知道,我這樣是在受罪,這本是心中期許的一切,我那個做了很久很久的夢它就是這樣的,和現在是一模一樣的,我知道它是不能實現的,但現在卻實現了,就成了罪過,讓我一日賽過一日的苦熬。
這就只是我的一個夢,而且就只能是個夢。
而大約是愧疚得太久了,我的這顆心終於熬受不住了。我裝作通情達理地勸李世民,讓他不要荒廢了路程,而我可以自己留下來慢慢將養身體。因為,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我的身體一向是很好的,這麼說,純粹是為了讓他安心,我想讓他自己回長安,然後,我就可以逃之夭夭。
李世民十分溫柔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那樣明亮,心中的卓越見識也襯在眼底,十分清晰,惹人留戀。這麼多天來,他一直心情很好,只是現在他目光中染了一點點的哀戚,這不是他慣常的性格,他一直是欣對萬物的,彷彿所有的阻絆,也只是應他之邀前來歷練。他這樣的人,如果太輕鬆得到的東西,又會有什麼樂趣呢。可是,他現在就是這樣看著我,他問我,「怎麼了,怎麼看起來,好像是心事重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