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清然然說出的話,擦著夜風清徐,依依帶出朦朧的畫面一般真實的感覺,不知不覺推開了我要想的心事,漸漸吸引住了我。
那時,他用火釣觸了觸篝火,語聲中不動一絲微瀾,平靜得如同一切渴求都已純然寂滅的聲音,在火星中展開。
當時我正在發愁,怎麼樣才能讓他順利洄游到那懸崖的石洞裡,怎麼才能,就聽到他說,「我曾經頂替著太子的身份,到大隋的深宮裡做過人質。當時大汗的大兒子,也就是太子殿下,從小養在漢地,從沒有人見過他的模樣,所以我的這個以假亂真,亂得其實沒有一絲壓力。」
我被他這樁話題中的隋宮吸引,再不能專心思考它事,就問他「那時,有沒有見過我父皇母后?」他斬釘截鐵,道了個,「有!」字。
我有片刻迷茫,覺得心跳得厲害。
又要問他,「是不是見過我?」還沒等他回答,四周不知是從哪冒出來的一夥人,已然在悄無聲息之間將我們團團圍了起來。
這個情況很是特殊,如芙蕖這等高手,竟也沒有發覺。看來我們被圍得很是不簡單。
雖然算得上是半個身陷囹圄,我還是瞇起眼,在強烈陽光下,將這些來人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我這段時間,想像力很是束縛,繞不得什麼大彎子,又覺得必是那二、三殿下中不知哪位,在此處預先置下了伏兵。不過他們倒是算計得正好,此刻將我們圍得精密,半點空子也鑽不得。
如果簡單從他們的服飾打扮上來看,是地道的漢人,等到他們開口說出話來,更是鐵定的漢人無疑。我與芙蕖的打扮則皆是突厥人的樣式。只是很是落魄,結結實實地窮苦模樣。高貴如芙蕖的無一絲凌亂,現在也很凌亂。
不過,他情緒的底限也就只是個淡定,那是抵死的淡定,遂此時見到被人圍了,全沒有多出什麼不安,只是很是禮儀地抱拳,對這幾個人道,「誤會。純然是個誤會。我與我娘子都是漢人,是來邊地做毛皮交易買賣的。」
我聽到「妻子」二字,瞪了瞪眼睛。又連忙掩飾下去,不住地附和著點頭。他們卻不大信,說,「突厥來的奸細,能講漢語這沒有什麼稀奇。」顯然是將我們設定成了。能講漢話的突厥人。而且還不信任得厲害,都已經抽出刀來。想來那刀刃磨得勤快,鋒緣很是犀利,凌凌地耀目。
我默默數了一圈,他們的人數只有二十個,心想。芙蕖為什麼還不動手呢,這些小卒一定不扛打的。
不過,芙蕖卻並沒有出手的意思。也並不凌駕他們之上,說出如何有骨氣的話來,還是頗為周旋地和他們耐心解釋著,又指了指前面的溪流,說我們迷路了。正好可以由他們帶路出去。還說,只要我們能夠出去。到外面的長林鎮上我們存貨的地方,就可以拿我們此次來販賣的上等毛皮來答謝他們。
我不知道芙蕖的葫蘆裡究竟賣了什麼藥,又瞪大了一圈眼睛,他與我一同迷路在這裡,又怎麼會知道外面的鎮店叫長林。現下,他撒出這樣的彌天大謊來,瞬間不是自攻自破嗎。又一想,才覺出了芙蕖的聰明來,這些人也並不是本地人,他們才不知道外面是不是長林,而等他們放下戒備之心來,芙蕖就會半路出手殺了他們。我覺得芙蕖他一定就是這麼想的,所以雖給他們拘著心裡不痛快,但也只是暗暗於心中從容按捺。
不過,可能是,因為覺得我很是礙手礙腳的原因,芙蕖一直都沒有出手。又礙於,這幾個人將我們盯得挺緊的,那句話給我含在口裡,並不能問出來,真是個有口難言,生生的憋悶。
一路上我一直偷看芙蕖,但他一直沒有給我一個眼色,我還是有一點不安。但是若是鑒於他之前的風格,也不是個吃虧的,難道他這番樣子,是有它般的計較,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
被芙蕖叫做長林的鎮子,果然並不遠,也果然叫做長林。而且芙蕖亦是輕車熟路,渾然不似,與我迷路在山林的架勢。連我都覺察得出來其中的漏洞,這群兵士卻大都利慾熏心得厲害,竟然完全沒有感覺。我心中生生的感歎芙蕖,他連這個都能想到,將他們騙得游刃有餘。原來是知道他們根本不會發現。
風馳電掣轉眼就到了鎮上,果然有一個大大的貨棧在長街盡頭,裡面人來人往,全是販皮子的胡商,芙蕖給他們一指,他們全都樂了起來,來到那最大的一堆皮子前,芙蕖同他們說,「搬吧。」
他們倒是很聽話,馬上搬得很是積極。
我驚得差點咬到舌頭。芙蕖拉開了我,還不等我合上嘴巴,他已經高聲大喊,「抓賊啊!抓賊!」
我終於看出這是一個坑了。好大的一個坑。
不費吹灰之力,這些唐人的軍士,就被健碩的胡商統統掀翻在地。要麼說高手都在民間呢。那些胡商不光將他們掀翻在地,還一齊踏上一隻腳,去將他們踩得半死不活的。而我們得了他們的交口稱讚,重新上路。這回我和芙蕖一人一匹馬,騎得好不自在。
我想起適才心中的疑惑,對芙蕖說,「你怎麼忽然認得路了呢?」
戰馬翻上一個小山包,天上飄過了一小片烏雲,遮了一下毒日頭,他的聲音正路過一片緩緩穿行的春風。他說,「不要再捲進他們的漩渦中了。」
這下,我不僅聽不懂,還覺得奇怪,他怎麼一下子,又回到了與我初見的時候的樣子,還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根本就聽不懂。
我說,「你又要趕我走。你從前就不想讓我呆在頡利身邊。不是我要呆在他身邊,妨礙他治國安邦,而是我要去救我的母后,到時候,等救出我的母后來,我自然會離開。」
芙蕖點頭說,「我現在送你離開。」我怎麼聽不明白呢。我歪了歪身子,瞪大眼睛,驚奇地看著他,但是他只很坦然地回看著我。似乎很是堅定他說出來的那些話。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想將問題找補回去,就很是沒頭沒腦地轉換話題,「芙蕖將軍,我們快去找頡利殿下吧。」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而且完全是面無表情。
只是猛然伸手,絆住我的韁繩,面上的無有顏色,已剎時轉成鄭重認真的樣子,對我說,「珂兒,如果你真的不願意離開殿下,那就先離開一段時間吧。」我想,他這是在邀請我私奔吧,但古往今來,私奔一直都是一段佳話來著,因為古往今來的私奔裡的男女主角,全都是你情我願地,滿滿熱忱,甚至比明媒正娶的貴婦佳媳,更容易天長地久。而我們似乎是分外不具備這條前因,以至於是應該開不出這樣的果實來的。
幾乎是很自然地,我覺得,他是中了什麼魔怔,不能和他硬碰硬,所以很平靜地瞧了他一眼之後,慢吞吞地對他說,「芙蕖將軍,我們一起去找頡利殿下。」呵呵,這個也是一起啊。
他的手順著韁繩握住我的手,我低頭看了看,他握上來的手,好一番研究,越來越覺得毛骨悚然。我聽說過有一種瘋子,就是時而是瘋子,時而是智者。因為這一次,芙蕖做智者太久,我都已經適應了他正常的模樣,機智深沉。現下,他若是拿出這一番樣子來,我倒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直到,我的手都給他握麻了,我們還是這樣相持不下,我想,這些什麼爭議,最是不能念念不忘,話題也不好再迴環,就跟他胡扯起來,「你說那些人會不會追來呀,我們還不逃嗎?」
芙蕖沒有真瘋,他還聽得懂我的話,他說,「他們也許很快就會追上來,也許永遠都追不上來了。」
我當然知道,這事情一定就是這兩種情況。「我只是奇怪,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著呢,我們現在不是要快馬加鞭逃之夭夭嗎!」
芙蕖說,「這些人與尋常兵士不太一樣,他們一定是某位王爺的扈從,而且他們風塵僕僕,又不懂這裡的事物,顯然是剛剛到的,我們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必要在這裡等上一等。而如果,他們真的是什麼王爺的什麼扈從,就一定有我們要向他們借的那樣東西。」
「我們要向他們借一樣東西?」我真是糊塗了,他們是一群混球,能有什麼好東西是我們非要不可的呢?
但芙蕖既然那麼肯定,就說明他們可能真就有什麼好東西呢。
我們現在很狼狽,翩翩公子,除了氣質還翩翩外,衣服已經不那麼翩翩了,經過游水、撲土、御馬,成了灰撲撲的顏色。我還穿著厚厚的冬衣一定是更加狼狽。
我看了半天,我們的狼狽模樣,還是沒有想到,我們要向他們借什麼呢?
芙蕖並沒有和我賣關子,他馬上就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了。
原來,是我們要捏他們這群軟柿子,搶他們身上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