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能和他睡一張床,就只好坐到桌子邊。可他的鼾聲,真是氣人,連綿不絕,無盡無休,我恨不得將他掐死。
終於,忍無可忍,只好打開房門,坐到廊簷下。坐在廊簷下,吹很涼的夜風,也比聽他打呼嚕強,強一百倍,一萬倍。
今晚的月色真是好看。
我想,我為什麼沒有同他狠狠地爭一下呢,因為我剛剛清醒的一剎那,自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我很奇怪,我那千里迢迢的一夢,夢到的怎麼會是李世民,我都能感覺得到,我的心在想到他時,就像是有什麼在流動,一直流動。但我還知道,這樣,其實是不對的。心意驚變了,腦袋會不知道嗎?
我坐在月光之下,真的清醒了,可我都清醒得這樣了,還是不能想明白,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到底是怎麼給做錯的。而且,一直都不能想明白。
於是,我站起身,在廊簷下來回走動,妄想以腳步的變幻,來排遣抑鬱。我轉過一個身時,就看見大片的百合花木前,何公子不知為什麼,也是夜不能寐,似乎正那廂乘涼,夜風拂過,他的衣袖流結了百合的朦朧花霧,好看得不得了。我隱在樹木的陰影裡,覺得他面前那團朦朧很是好看,就一直靜靜地看著他。
然後,他顯然是發現了我,就撐破了花霧向我走來,我心中小小的遺憾了一把。怕是,日後再也無人,能於無意之中再結出這樣的美好來。
我向他福了福身。
他向我笑了笑,目光越過我,望了一眼我身後已熄了燭火的房間,神色有些惶惑,「賢弟他……他還沒有回來嗎?
我也跟著回頭望了一眼。再轉回頭時,向他搖了搖頭。
可能是不方便的原因,他沒有再問下去。我想,他之所以這樣,一定是相信了,那小頭目說的鬼話。我想了很多辦法和他比劃,事情不是小頭目說的那樣,也不是他想的那樣,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不過,我比劃得亂七八糟。他一定看不懂。因為,我看得出來,他的眼神一直很困惑。我說不出的洩氣。
也許,是真正地給逼到了絕路上的原因,我開始異乎尋常地堅持心裡的想法,一定要向他說明整件事情。因為絕望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麼堅持不懈過。何公子的兩隻眼睛瞪得,比平時兩倍大,驚怔地看著我東尋西找。他不能明白我的用意,估計以為我是在發癔症,輕輕的嗓音,喚我。「姑娘!」我沒理他。因正全力以赴,將一隻牡丹連根拔起。對上花朵時,還好好研究了一會兒。洛陽的焦骨牡丹,怎麼會逾越花期開在這裡?
時間有點耽擱,但無傷大雅,揮起花根,在地上。給他寫了一段長長的來龍去脈。今夜雖有皎月,但將字寫在地上。底色並不分明,饒是他目光精盛,也不能分辨得恰到好處。
我頓時有些洩氣。
何公子眼睜睜瞧著,我折騰了半天,終於恍然大悟。他拉著我的手,穿過一重假山,來到一間怡雅的小軒。
我正琢磨著,這是何人的書房,他已經遞過一管蘸飽了墨的筆,又鋪開宣紙,向我道,「姑娘是要寫字,用筆和紙吧,寫在地上,著實不易認出。」
我看著他鼓勵的目光,抱著那隻大筆,哆哆嗦嗦下筆,深覺,這只筆,反不如那枝花骨好用些。而我寫出的字,就更加的不入眼。
我盡量長話短說,化繁為簡,還是用了幾大篇,才勉強將事情說清。顫顫巍巍遞到何公子手中,請他過目。
他看得仔細,其實是我畫抹天宮。一個字,看入眼時,竟像是栩栩如生的八個字,何公子少不得要費上一些思量。
怪只怪,我從前不能有此遠見,從不認為讀書寫字,是人生中什麼有用的大事。反而覺得,它是一件只有吃飽喝足了沒事可做,實在無聊時,才適宜搞的趣味。而如今,又要以這單薄的趣味,改變多舛的命運,確實是寡不敵眾。
於是乎,我光明正大寫給他的這些個東西,其實走的是遮遮掩掩的不明路線。這個倒霉公子看得都快哭了。
從前,頡利同我說,晉人陸機,給他的友人寫過一封信,可信的內容,旁人卻識不出。當時我大受蒙蔽,覺得陸機這個人很仙人,他的事跡堪稱仙跡。聽聞眾人對他和他的那封信,都很是追捧,就更加覺得他為人是件孤品,很獨一無二,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典範,從此以後,也必將孤品下去。
而短短的幾個月後的今日,我與陸機的可比之處,就在於,我寫滿了五大篇,何公子讀得艱難困苦,卻仍是一副不改初衷的愛讀模樣。這是不是說,我與陸機的關係,從之前的天上人間,已經突飛猛進到了天上天上。
最後,是我深覺疲倦,自知陪讀,也是無用,不過是,多熬一副眼神罷了,知趣地,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睜開眼,窗外已是牡丹簇,曉風殘月,何公子仍在秉燭夜讀。我素知,唐人的公子愛讀書,時有五歲童子,便恥不聞詩書筆墨之說,卻不知,這個初衷一但樹立,便是要一生一切地不改其志。感想林林總總,唯只一個鮮明突出,三更燈,五更雞,「公子你讀到哪一頁了。」
我對出這個口形,頗有些忐忑,不是存心擾他清讀,只是覺得,天亮迫在眉睫,他最好讀通全文,速速救我於水火。
何公子拾起目光,似乎有些恍惚,又閉眼,甩了一下頭,方才有些清明神態。但臉上,是比之於我,還要密集的忐忑,道出幾個字來,「說來慚愧,還不曾讀滿一頁。」我情緒一時輾轉難平,得知進度如此聊勝於無,也是無可奈何。
小頭目踢開房門,正在這個時刻。場面倏然闃寂,他看了看何公子,又看了看我,再看看我身上披的何公子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