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略回眼頡利,他終於回復了與以往相同的,模稜兩可的笑意,微微垂頭,向李世民告退。目光集來融融暖色,一定就是這些光,融化了那方方的紛擾,幾乎只是一瞬間,他就從破碎恢復到了完好,讓我須臾齒冷。
剛剛的一切是否經我親身體察,我已懷疑。他似已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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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自入內殿,向皇后娘娘請安,我小心翼翼等在殿外,估計也只有這位殿下,向皇后娘娘說的好話,皇后娘娘才比較容易念念不忘。
他出來時,目光輕輕掠過我,新生的一絲笑,清武幽靜,笑緣轉過時,所有人已福下身。只有我,還依然愣在原地,緊盯著他瞬過的眉眼,又細細於其中找尋悲喜。可他浩瀚氣宇中的眼,也如廣漠一樣茫遠無涯,這片不值一提的情愫,早不知又委身於何處,讓我雖近在咫尺,也無法確知它的存在,終於失望,慢凝出一個萬福。
他輕輕點頭,身形流暢,周流無礙,輕快逝去,漸漸失遠在視線中。
皇后娘娘最近身體不大好,其實一直也不好,只是近日甚些。她的床帳特別漂亮,傾落了數重柔紗,結出如流霧一般朦朧煙靄。人在煙靄之後,就像置身於縹緲難憑的不知處。屋中燃著淡淡的安息香,諸什失卻榮辱之心,只是安安靜靜的蟄伏。
我鼓起勇氣,一邊跪倒,一邊說,「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數重紗後,若有若無的應聲,怒喜莫辨。
我默默跪著。心想,得,又來了。這一次可算是為我挑了個好地方,默默無聞地跪在內殿中,連個看熱鬧的都沒有,傳個小道消息的機會,都沒可能。看來,皇后娘娘這次,是立意,要一次性跪死我。永除後患,到時,隨便發配我個死名。死無對證。
可剛剛,李世民不是為我說了好話嗎?雖然沒有聽到,但我能猜到,他說過讓我放心的。恍然大悟,對了。也許正是因為秦王說了那些話,皇后娘娘才會特別生氣,生氣到,不僅要找我的麻煩,還要讓我麻煩到死。
不過,跪了一小會兒。我又覺出,在這內殿中跪的好處來。內殿鋪的這些羊毛毯,暖哄哄的。包住膝蓋,跪在上面,一點也覺不出痛來,甚至還有點舒服。光線調和,又沒有一絲打擾。我瞪大眼睛,瞧了那數重紗好久。都沒再聽到皇后娘娘的動靜,暗暗做了一番估計,覺得,皇后娘娘八成也是睡覺了。
屋子裡已經全給我打量了一遍,再無好奇之處,就剩下了困了。我可真困啊,一大早就被婉吉找了過去,又折騰了那麼久,還打了一架又跑了一段路,總之,現在,我真想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只是,現時這個地點,讓我犯了好大的猶豫。不過,最終困意勝過理智,我不斷在幾次的東倒西歪中調整姿勢,直到最後一次調整不及,摔出好大的一聲「啪」。
我心暗暗叫苦,顧不得疼,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就打算無聲無息地跪回原處。如煙靄的垂簾,倏然挑起。機靈的掌事姑姑,一直伺候在門外,估計那耳朵就貼在門板上,現在皇后娘娘僅是打簾,她就急步而入,接過那紗,纖手玲瓏,挽在床側。
床上的多寶閣裡,粉彩瓷,散出暖盈盈的光澤,而我再一次趴在羊毛毯上。自下而上,仰視著皇后娘娘。
皇后輕聲散逸幾個音節,「你見過他了嗎?」
一個沒什麼懸念的問題,我恭謹無趣地答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已經去拜見過三王爺。」
皇后娘娘不再吭聲。等待一直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情。我做好了苦等的打算。
不過,皇后娘娘倒是沒讓我真的等太久,她又說了一句奇怪的話,那時她輕輕移踱著鳳頭鞋,儀雅有度,衣緣處飄散的是有別於安息香的清雅香氣,「外面的樹都要抽芽了,你可怨哀家讓你跪在這裡。」
我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根本不敢照實回答,只是更深的低頭。
她又說,「我們的幾個兒子都留心著你。我瞧得出,這一次是與每一次都不同些。只是,因為他們還瞧不到事情的全貌。」她緊接著歎了一口氣,卻是迎耳的一聲笑。這真是一個好聽的笑聲,皇后娘娘雖然到了韶華逝去的年紀,但少女的姿色已打雍容中重新修煉,更見一番別樣的深致。現在她嬌滴滴的一聲笑,有如冰雪凍結的僵硬中第一滴柔軟的融化,「叮」的一聲脆響,透徹心懷,「起來吧!」
然後,我就在皇后身邊捧盤子至今。
每當,我困惑於如何走下去時,轉折就很輕的來臨,似乎不含極重量,一切期盼,不過是個空空的盤子。
每天和盤子在一起,雖然是各種各樣的盤子,也不拘泥於盆子又一回是碗,有兩回是瓶子。一開始的時候,我初見這些,晶瑩剔透的瓷器時,驚歎得什麼似的,都不知道這些傢伙是在哪裡來的,是從天上割下來的嗎?因為有一隻盤子,是天藍色的,它的顏色像極了突厥蔓延在沙漠之上,又蜿蜒入山的天,那麼藍的瓶身,可以倒映出我的身影。它就像是藍天一樣,靜寂深深的耐人尋味。後來,我就驚歎於一隻白色如玉一像的瓶子,它輕得就像是天上來去的雲的魂魄一樣,有入手即化的輕靈,可它一點也不陌生,就像尋日裡我曾與它輕輕做過伴。
我一直都很喜歡這些白瓷,不知道為什麼,驚奇感很快消失後,我還深存著對它們的親近感。只是這些感覺雖然很深刻,但要日復一日抱著它們得趣,還真的是很難很難啊。我好想好想出去走一走,就走一小會兒也好啊。但是,皇后娘娘特別珍愛這些瓷器,副作用就是每天都要看到,那自然也要看到我。
我一直希望,有機會捧個大瓶子,這樣就可以不用將臉暴露在皇后娘娘的視線中,經受她偶爾不知道到底是在看盆子,還是是在看人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