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吉愣住了好半晌,才哂笑輕輕,她一直盯著被李元霸握住的手,憮然地搖頭,未做任何辯駁。
李元霸「哼」了一聲,還要說什麼,抬眼看到幽幽行來的李世民,才跪在了婉吉公主身邊。
婉吉公主因失去了他的拉扯跌趴在地,神色淒然,維持著那個動作並不改變。仕兒瞧見李元霸猶跪著,不敢去扶婉吉,也跪了下去。
李世民目光掃過三人在婉吉身上頓了一下,「如何在此處哭鬧,有失皇家風範。」又瞧向仕兒,「先送你家王妃回王府。」然後,對跪在地上的李元霸道,「跟我來。」
李元霸臨去時,回過頭來瞧了我一眼,溫暖的光線閃了閃,裡面有微不可察的笑意。
餘光中,婉吉公主同對上那道視線,是在那時她才真正淒然,她仍不能置信,美好到極致的東西,落入王謝堂前究竟有多少看進波光一閃的眼中。
但我其實想到古往今來,許許多多精彩不勝收的理由,如果可以絲絲合印,即使是假的也可以做出迷人的扭轉。
婉吉不是不能想到,而她不屑於太溫柔的手法,總以為動作要具體,要向負擔一樣重,伸出手要立見推痕而絕不應該是輕飄飄的理由。就算是千年以後,大家也能瞧得見那個動作,才不至於後悔。這樣的想法也不是不對,這世上原沒有對與不對,只有適合與不適合,能不能恰如其分。這樣一想,猛省念,自己真是想得太多,太遠,太攄己見。太不著邊際,於情節不利。
婉吉公主拄著仕兒的肩費力爬起,又似乎隨時都會跌倒,但幾步之間她痛苦地恢復高傲,高傲得像孔雀昂然托開綠屏。但其實我想說,這可能是一隻給釘子劃到腳的孔雀,湖光山色的長裙,打眼,一片山青水秀。
她的憂憤又恰似新到的烏雲。
她在我面前駐了駐腳,那些盛不住的痛苦如參差荇菜。左右流之。我想這是《關睢》,但下一句是什麼呢,輾轉反思——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時光靜止,烏雲已去,天地翻新。
我與頡利在三步之遙中靜靜對望,可我的心是在向他尋求答案。如果生命只是白天、黑夜,等待也只是簡單的等待。那就不會像現在一般迷茫。
我似乎一直站在天命的一端,等待他的出現,可這天命原來不只是我和他,還纏繞了太多人,被歲月織成一個局。事到如今,彷彿我們彼此相悅的證據都已不復存在。我轉過身連籐高木的葉子閃著不定的光。可就算是勇敢得汲取了它們的光亮,我還是不能看清什麼。
於是,我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濡目他漸行漸遠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抬起手我擦了擦淚眼,他又在淚痕中清晰起來。頡利。我曾在心中百千萬次聲聲向你,夢寐以求的相會。原來只是一個寧來靜去的歸還,他似乎是來歸還一個影像,於我聊做回憶,而當我輕輕說出頡利,他已經恍忽的成為古老的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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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寂同李世民所言的太子心聲,並不是危言聳聽,要說無一點出入,也不盡然。那唯一的出入,便是太子並未出面,直接向他的父皇請薦,而是由一位太子黨人向皇上上書言出此事。
塵寰玄妙,有時,事情給大家看到的部分卻往往並非實情。這位太子黨人最神奇之處,莫過於他果真是太子黨人,但在李淵看來卻是地道的秦王一系。主要是他與李世民有著太多的關聯性,這些盤根錯節的關聯卻並不靜止,又添了一道複雜多變,簡單看去,難免不會遭受蒙蔽和欺騙。
那個盤根錯節中,漸漸析出的人像,即是封倫。他之所以能如此擺佈半個唐朝的思想,正是因為他從一系列事態變化中,發現了可以謀取自身利益的坦途。人們常常在人生的轉折點處感到驚喜,而現在他正有這種驚喜的感覺。目光停落在當今朝堂之上,皇位之爭,箭在弦上。
太子可憑借的是皇上;秦王可以憑借的是臣心,眾望所歸。而他已有他的確信,然而說到意料之外的變數當然也不能抹殺。他已篤定秦王的勝算但仍想投機於太子。太子雖是主樹可旁枝太勝,其實無有主心骨;秦王則是主幹十圍,旁枝無有一根。如今,如此舉薦看似秦王吃癟,不過是兩方欣悅。頡利若是不說,我還有半分清朗,他越說我越糊塗。我問他,「既然如此清楚,也不告於太子嗎?」
他抬眼,冷月無聲中蕩出約微笑意,「這不是我該理會的。」
我盯了他半天,畢竟糊塗,忍不住提醒道,「可李世民他要去的是突厥,大兵壓境……」我躊躇不定,但瞧他臉上風清宜淡,似乎早已有了決斷,就輕易相信他已有了十足十的把握,心思轉過,從懷中取出我剛剛捏好的小泥偶。用手擦了擦生怕它沾了塵,然後有幾分自信地問他,「像我嗎?」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移目過來,日風溫煦,他目光流注如琴韻,只是那個笑容太誇張,就像婆娑的樹影。我瞪著他。他快速翻捲,臉色收霽笑意,一板正經略伴嘖嘖,「真像猴!」
我失望探頭過去和自己對比,「沒有尾巴也像猴嗎?」
他很認真的點頭,「像,像,如果有尾巴,那就活靈活現了。」
我撓出爪子,剛想……
他忽然提高音量,「妹妹,記好了這個字念楹。」
我收起爪子,做出扒著書仔細看的樣子,餘光卻四處掃,遙遙的就見李元霸繞過洞窗,從月亮門中轉出來。不過憋屈了幾日,他又閒不住了。我認真在桌邊比念著楹,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一屁股坐在我與頡利對面。我暗暗切了切齒,還比劃著楹,有些盼望地繼續瞧月亮門,誠心誠意地盼望婉吉啊婉吉。
別說,還真盼來了一個人,不過樣貌與身材可都與婉吉差了遠去了。我那個失望啊,不過是李元霸的隨侍年子。我仍念著楹。李元霸托著腮幫兒,閒閒在臉上打指,出言不遜道,「可真是個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