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他做鬼臉,偏要在中午的時候下河撈魚,還睡在河邊,見他帶甲來找我,我覺得得意極了,找吧,找吧,總會有一天你煩了,再也不願意找我。
大清早,我蹲在美人蕉下面集花露,他就在一邊舞劍,那劍「呼呼」的攜來風勢,總是恰到好處地使那些花露墜到我面前的露盤裡面去,「噹」啊「噹」的聲音變成了「叮叮噹噹」。
我板著臉不瞧他,不過奇怪的風聲還是把我吸引了過去。
他的劍耍得可好了,總是在一劍刺出時,讓人瞧著裡面還有一劍又有一劍。我嘗試著數了數,一、二、三、四,到數不清。
直到那少年將軍來找他,他才「呼拉」一下子收起了所有的劍勢,那麼快萬千劍影全不見了。我扒在美人蕉上瞧著他們,那個少年將軍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那位將軍卻沒有再看看我一眼,提步先行了去,少年便也追了上去。
我去瞧那露盤,剛好滿滿的一大盤。我滿意去抱起它們,向回走去。
第二天,他又來舞劍,我可找到便宜方法了,直接擺個盤子去到美人蕉下面,然後趴到石桌上去睡覺。朦朧中被什麼東西抱了起來,我揉了揉眼想掙扎,已經被放在了一張羅漢榻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人在這兒放了一張羅漢榻。我也覺得睡在羅漢榻上比睡在石桌上好多了。拉過枕頭很容易就睡著了。
可是卻被爭執聲驚醒,又是那個少年,手裡還提著一把劍,衝著我的方向指指點點。我安安靜靜坐在榻上,看著他們。那少年斜眼時瞧見我醒來,他怔了怔。那個將軍也回過頭來看我。其實我聽到了他們之前的爭執,那個少年想要殺了我。可他的將軍哥哥不答應。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哪怕他們不殺我,有一天我還要自己去死呢,如果一直逃不出去,就還不如去死。
我從羅漢榻上爬下來,捧著我的大盤子,走嘍。身後傳來他們爭執的聲音,那個少年一點也不示弱,他大聲同他的哥哥說,「留著她。必會後患無窮。」
將軍的聲音淡淡的沉靜,像是一根已經扎根千年的大樹,「如宇。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
給我梳頭的侍女又在我耳邊嘮叨他的將軍,也難怪,我從來都沒對她說過我不愛聽,她說。「他一劍刺死高麗國的大將,人們說邊疆會因此而平靜二十年。」
銅鏡中我的髮髻被她靈巧的手打成個環,有時候我會在鏡中瞧見一些古怪的場景,是以,我一直都不常照鏡子。只是現在幾乎什麼都扭曲了,我一直渴望瞧瞧那些場景。有驚艷的美人款款綻出笑靨,她向我伸出手,一直說著兩個字。我卻聽得不是十分清楚,但我分明瞧到,她身後一閃而過的狐狸,金黃色的皮毛,發出太陽一般的光澤。
女侍還在說。她說得臉上浮現出一絲憂傷,「將軍一身血污。身上多處箭傷,卻緊緊捧著一隻白兔。
將軍發燒時還喊著,「晴柔,外面下雨了,你仔細著涼。」
我靜靜地聽著,聽著一切如何如何,心中卻沒有如何如何。
一切直到那少年將軍衝進來,拉起我就走,我尚未結成的發,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它們的靈魂需要風才能得以飛翔。我跟不上的他的腳步,而那些濕軟如海藻一樣的發,此時浮生若水一般,在少年如風的疾行中它們波浪一樣飛揚,我也只得去它們去的地方。
那將軍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印象中,他絕不至於這麼脆弱,這世間他的敵人不都已經死去了麼。我不屑一顧地別過頭去。那少年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跌趴在床頭上,他像瘋了一樣衝我嚷嚷,「你快叫他的名字,快叫。」
我厭惡地瞧了他一眼,不肯發出一個聲音。他抓起我的手臂,大概是要致力於讓我發出一個聲音,我執拗地不出聲,我們僵持著,床上的將軍忽然說,「晴柔。」
我以為他醒了,掙扎著要離開他身邊,那少年狠拉著我的胳膊,他淒楚再到淒厲地提醒我,「那是他在夢囈。」
我凝神去看他,目光掠過他緊閉著的眼,鐵青的臉色,和烏紫色的唇,他這個樣子和死了差不多。
他這樣我應該高興的,都是他們害我在先的,然後我就慢慢生結出一個笑意來,還讓它發出聲音來。
可我清楚,我的心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恨也沒有喜悅,但我一直都在笑。我聽到我的笑聲,就像是見到我的兩隻小白兔吃同一根白菜親了嘴,像見到頡利出現在亭柱下遠遠地看著自己。
我發出笑聲,少年終於被激怒,他自腰間拔出厲劍來,我也聽到劍與鞘磨擊有聲,劍氣結長虹翻開空氣中的浪花來,它迅速縮到我眼前,斬斷前塵過往,也即將斬斷從今而後。
如果能以此為結,就像它的開始一樣暗無聲息,不是挺好麼。我慢慢閉上眼睛卻在就要落合的視線裡瞧見床上的將軍翻身騰起,牢牢握住來刃。鋒快的劍刃噬進血肉,炙熱的血液劃流劍身,但也終於劫住劍勢。
少年一顫,寶劍落地,驚翻起幾個劍花。
我怕血,我一直怕血。不得不摀住眼睛。
少年鬆開我,撲向他的哥哥,我立即蜷進角落裡,不敢看那些蜿蜒匯成的紅色液體,它們太刺目,刺得我頭暈。
少年叫著哥哥,從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布料來,想要替他包紮,他卻避開,走到我面前來,眉目鬆開浮現笑意,似乎受傷的並不是他,聲音亦溫柔如水如同安慰:「快起來,地上涼。」
他一點也不像是大病初癒的樣子,但他卻摔倒在我面前。人們七手八腳抬起了他,又進進出出的醫治,再也沒有人理蜷在一側的我,我才不相信他對我是真正的好,我只是他需要留存的獵物,宰殺的時機不到而已,當他的誘餌時還差點死掉,他這樣做不過是為了他的妹妹,無論這個獵物換成是誰,他都會這樣做,同樣也不會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