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也站了起來,不過他了無一絲怒意,只是笑向太子躬身,雲流婉轉的身姿,高出塵世一般的俊逸兒郎鎮定自若,「太子殿下恐有誤會,這姑娘是世民府上的女官,是世民差她與三弟置辦采習婚喜之物。婉吉公主近幾日水土不服,尚在恙中,今日並不曾臨席。」
太子頓時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李世民慢慢落座,可李元霸猶自僵著脖子運氣,李世民向他笑了笑,再笑了笑,他才忿忿然落座,猛的喝乾了尊前的香酒,大叫了一聲,「添酒。」
我亦恍然,太子這樣不過是很自然地將我代入秦王府,如今李世民都那樣說了,必不會自毀明言。可是太子為了達成所願,竟然想出了這樣的用法,不惜用她心愛的女子來威脅我。我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心裡可難受了,總覺得嗓子那兒給什麼卡住,不上不下的難過極了。大家都覺得什麼位高權重很好嗎?可他們卻有更多要怕、要想的,倘若一時思慮不及還會有性命之虞,難道這樣也是好嗎。從前,我住在沙漠邊際的小村子裡,見不到這麼多繁華也不知道這麼多繁華下隱藏的陰謀。從前,我一桶接一桶地挑水灌滿我的小水缸。從前都比這個好。
但那什麼都好的從前,都也只是從前了。
我趴在桌子上數桌簾上的繡得栩栩如生的小鳥,外面人來人往的全是搬東西的聲音。我數了一個早上,一共五隻,數了一個早上,一點兒都不覺得煩,可見我真是煩到家了。因為除了這個,都是煩心的事。還不如在這兒來來去去數這五隻鳥呢,一、二、三、四、五。
抬起頭,窗外視線可及處,之前一打眼就瞧見的門海、花架子,石雕全給搬空了,它們都先一步被運去了洛陽。人流忙忙碌碌地進出,就像大雨將至前,蟻巢四周蟻流如織。忽然瞧見一抹有別於這院子裡藍綠宮裝的新鮮顏色混流其中,我擦亮了眼,瞧著那纖影匯過人流。幾個閃轉騰挪,流雲一樣消失在我的視線裡。那時嗓音已在門外響起,「晴柔小姐。」
我應了一聲。衣福雲打起簾櫳,人兒矮頭進來,幽幽福身,「琪兒問姑娘的安,王妃有請。」我點了點頭。她再揖了揖便退了出去。
那個李建成可是把我害苦了,長孫氏竟將他的話當了真,從今日起,我便要學宮中的規矩。可憐我連字都認不全,怎麼背得下那些勞什子規矩。
長孫氏不點頭,事情無可扭轉。衣福雲為我抱著一大摞書。我瞧了一眼那書,想死的心都有了,讀書還不如去燒火。去烤羊肉呢,一根一根地往其中添木頭,就可以了。不禁要敲退堂鼓,想逃回突厥的心也有了。
我不想見長孫氏,不想讀書。不想背規矩,滿心著能見見頡利。
都三天了。他竟一個影子也未現。
第四天早上,我接受了他來不了了的現實,秦王府明裡侍衛一般,暗裡不知結了幾重崗。我沒精打采地下床,衣福雲執了洗,我沾濕毛巾,隨意擦了擦臉。眼光瞥向床邊時,意外地發現一個小泥俑人,只得半個手掌大小,胡服泥俑,憨態可掬,是他親手捏的吧。我差點失聲驚呼,難道他昨晚來過,怎麼可能四窗緊閉又有衣福雲值夜,她耳朵那麼尖,不可能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
我拿著那個小泥俑慢慢將它貼在胸口,胸口給它壓得一下一下地跳了起來,就像是聽到了它的心跳。
讀了一整日書,腰酸背痛,路過亭子歇了個腳,丁香透骨的香氣結著淡淡的愁,都跑進心事的細枝末節裡去了。
想想還是翻開書,一個個認今天學的生字,今天有一個「鐫」字,這個是讀「刻」嗎?我回過頭問衣福雲。她吃驚地瞧著我,似乎我不識這個字這件事讓她完全不能相信。我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就我現在這個名字,還是頡利教給我好幾天,我才記下的。衣福雲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想起來了,是讀『絹』吧。是『鐫刻』對吧。」她有點傷心地瞧著我,點了點頭。瞧著她傷心的樣了,我的心也不好過。昨天,我在花盆裡挖了一些土,捏了一個兔子,送給她。她瞧著那個什麼都像,就是不像兔子的小傢伙才笑了出來。
我覺得人生沒有什麼想不開,我們只會難過一陣子,才不會難過一輩子的。
咦,那不是李元霸,他領著一個姑娘,走了過來。好大的陣勢,「呼啦」一下子湧了過來,我的識字課本都沒有來得及收起來,就到了我面前。
李元霸還不等我請安福禮,一下子奪過我的課本,那上面還有我無聊時畫的小人兒呢。那個給他瞧見了不知又要怎麼笑我,我當然要去追他。他把那本子舉得高高的,我怎麼跳都搶不到,不得不叫大聲叫,「衣福雲,衣福雲。」可衣福雲根本不是李元霸的對手,她也搶不到。我低頭時瞧見他穿的新靴子,一塵不染,狠狠踩了他一腳。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本子一下子就給我搶了回去。
沒想到那個姑娘可不願意了,她「咳」了一聲,我去瞧她,結果本子又給李元霸搶走了。我就只能還去追他,他還故意停下來等我。我才不讓他牽著鼻子走呢,我不追了,只是扶著亭柱不停地喘氣,不過我回頭向他笑了一下氣他:「哼,你呀,將來娶個長鼻子公主,有你好看的。」說完忽然想到了什麼,就去瞧了一眼那姑娘。沒想到那姑娘其實原本一直都在瞧我。我還記得剛剛這姑娘的臉不像現在這樣紅的,還有她穿的漂亮裙子。什麼?我可是剛剛學的《禮儀》,在心中掰開了手指,她不會就是那個公主吧。婉吉公主。我不敢置信地摀住嘴,愣瞧著他,終於不無擔心問道,「公主,您不會就是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