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劉楠與宋家女的婚事定下之後,宋諧就徹底摒棄了最後一絲猶疑和搖擺,完全站到了劉遠一邊,全心全意為其謀劃。戰前動員結束之後,宋諧更是負責起後方調度籌劃的所有工作,每日忙得焦頭爛額,恨不得直接睡在郡守府了——當然,其他人也沒有比他輕鬆到哪裡去,大家各司其職,早出晚歸,都處於風風火火忙忙碌碌的狀態。
秦軍直奔陽翟而來,以現在的速度,預計三兩天內就能抵達陽翟城下了,陽翟的糧草短期內是不缺的,但是秦軍的數量卻不僅僅是那天宋諧所說的一萬二,而是起碼有兩三萬,據說那其中有不少是章邯從咸陽出來時收編的驪山刑徒和奴隸,不是秦軍的正規部隊,但不管怎樣,數量上是沒有水分的,也就是說,其實按照現在的情勢看來,劉遠這一方還是有些吃虧的。
但宋諧頭疼的事情遠不止於此。
雖然奚主簿那幾個人被抓起來了,但是關於陽翟守不住的流言一直沒有停止過,秦軍昔日的赫赫威名依舊殘留在很多人心中,從市井街坊到大小酒肆,很多人都充滿這樣的悲觀情緒。
劉遠入主陽翟之後,聽從宋諧的建議,發佈了不少善政,譬如降低商稅,廢除酷刑等等,所以大家內心深處還是希望劉遠能夠守住陽翟,打贏這場仗的,誰都不會跟自己的好日子過不去。
但對於很多人而言,現在的天下還是秦朝的天下,以一個郡的兵力跟整個大秦帝國作對——好吧,雖然秦軍的主力往滎陽去了,但不可否認,穎川郡也面臨著同樣危險,許多害怕劉遠堅決抵抗而受到牽連的商賈和平民們成為謠言的自發傳播者。
大家紛紛描繪著秦軍的可怕,加上其中不乏別有用心之人的煽風點火,許多人都覺得劉遠是注定要打敗仗的。甚至還有人說,現在這位郡守之所以不開城門,是為了讓大家陪著他一起死;又有人說,章邯既然是天上的星辰下凡,那一定擁有凡人沒有的神通,跟他作對那就肯定沒有好下場,現在他派了董翳過來攻打陽翟,說不定董翳手上就掌握了什麼神術,等到兵臨城下,隨隨便便這麼一揮手,就能召來天上神水淹了陽翟城——所以說,還不如盡早打開城門投降呢!
這些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的流言讓宋諧頗為頭疼,要知道流言的感染力是驚人的,如果放任下去,別說平民,就連士兵也會受到影響。
他已經捉了一批在市井散步謠言的人,可是這樣反而顯得劉遠等人心虛似的,而且流言是止不住的,宋諧也曾想過用謠言來對抗謠言,在劉遠身上也加幾個祥瑞,用來對抗章邯的「星辰下凡」說,不過效果並不明顯。
因為章邯遠在千里之外,距離產生美感,大家道聽途說,把此人的可怕之處描繪得越來越傳神。反觀劉遠,在陽翟成內日日就可以見到,劉遠有時候出城練兵,經常從城門這頭騎著馬走到城門那頭,為了展示親民作風,時不時還會下馬跟人打招呼,更何況他還是穎川郡本地人,關於他的身世早就被大家翻來覆去扒得毫無新鮮感可言,所以這種祥瑞一聽就是不可信的。
當然這些流言並不是目前亟需處理的難題,充其量只能算是擾人清靜的小蒼蠅,但宋諧也很明白,這整整一城的民心,如果能用得好的話,同樣可以發揮巨大的作用。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句話很好理解,無非是用相同的辦法去回敬對方,也就是製造謠言。
在聽了劉楨的話之後,宋諧就搖搖頭:「此計我已用過,並無多大效果。」
劉楨笑了一下,也不再賣關子:「昔年長平之戰,白起坑殺四十餘萬趙兵,以致趙國國內只剩老少婦孺而無壯丁,趙國從此人口銳減,元氣大傷,此等有傷天和之事,舉世震動,秦軍殘暴之名,也由此人所共知。」
宋諧已經隱隱猜到她想說什麼了,就笑道:「你的意思是,散佈謠言,說董翳攻城之後也會屠城?」
「不,我們可以說,」劉楨一字一頓,「章邯家學淵源,其父曾從公孫起學兵法,深得公孫起讚賞,得其衣缽,董翳對章邯忠心耿耿,領兵前來陽翟前,曾接了章邯的密令,至於密令內容為何,無人得知。」
宋諧聽罷,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大善!」
與其直白地說明董翳會屠城,倒不如將章邯的關係跟白起掛鉤,這樣才顯得更加可信。
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世族官吏,每個人都不缺乏強大的腦補能力,只要在謠言裡再加上幾句似是而非的話,到時候自然會有人把章邯跟嗜殺的名頭聯繫起來。
劉楨眨眼:「先生覺得可行?」
她並不認為自己比宋諧還要聰明,但是一個人再聰明,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力,這次也只是靈機一動,沒想到宋諧的反應如此捧場。
宋諧笑道:「可行,可行!如何不可行!只要稍加利用,說不定還有意外之喜,此番給你記一功,待郡守回來,定要他好好褒獎於你!」
年齡和性別擺在那裡,劉楨所能做的,也僅僅是像現在這樣出個主意,如果主意能夠為劉遠和宋諧他們採納並起到作用,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她也無能為力。劉楨不通軍事,不知道穎川郡到底能不能守住,她也不記得歷史上有這麼一場戰役,在她熟知的那一段秦末爭霸的歷史裡,劉遠更加不是青史留名的人物,所以劉楨壓根就不清楚,歷史到底是已經發生了偏移和改變,還是依然遵循著原來的軌跡上前進?
她所能確定的是,自己既然已經來到這裡,而且劉家身不由己被捲入歷史的洪流之中,那麼她只能努力讓自己去適應這個時代,並且為家人盡到自己的一份心力,而不是當一個只知道享受權利,卻不履行責任的人。劉遠給予了他們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生活,劉楨當然也要想辦法回報,這樣才是一家人的表現。
自從那天與宋諧談過之後,劉楨沒有再刻意去詢問此事的進展,不過幾天之後,當阿津再次回報外面的種種消息時,劉楨就發現那些內容開始發生了變化。
「小娘子,外面現在傳得可神了,大家都說大秦出了兩個破軍星,一亡一興,正好印證了大秦的命數呢!」阿津用一種在講故事似的誇張語調說道,從她的神情上不難看出,她口中的所謂傳言,估計已經被很多人深信不疑了。
「何謂一亡一興?」代替劉楨問話的是桂香,她同樣也很好奇。
在私底下的時候,劉楨並不介意婢女們更隨意一些,畢竟她的心智遠超同齡人,跟劉婉劉妝實在沒什麼共同語言,張氏也不是可以促膝談心的人,如果再沒有幾個可以偶爾聊聊天的人,只怕都要憋悶死了。
阿津道:「他們說,興秦的是白起,他為大秦立下赫赫戰功,也為始皇帝能統一六國立下大功,可惜殺心過重,光是華陽之戰,就斬韓、趙、魏三國多達十三萬人,又溺斃趙卒二十餘萬,待到長平之戰時,又坑殺了將近四十餘萬趙兵,所以晚年不得好死。」
劉楨對戰**史知之不詳,長平之戰是因為名氣太大,中國人幾乎沒有幾個沒聽過的,她才會知道。殺俘不祥,這不管在哪個朝代都是默認的潛規則,結果白起視規則於無物,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四十萬條人名都是難以磨滅的血腥。
但是聽了阿津的話,劉楨才知道,原來白起手上沾的還不僅僅是四十萬條人名,雖說打仗就一定會死人,春秋戰國無義戰,戰爭雙方誰也不是白蓮花,但是像這樣數十萬數十萬地殺,還是讓人禁不住咋舌。
桂香同樣露出懼怕的神色,摸著胸口道:「幸而白起早死了,否則要是他率秦兵出戰,只怕我們都……」
阿津吐了吐舌頭:「誰說不是?要不白起也不會有『人屠』之名了,從前我聽我阿父他們說,但凡聽到武安君的名頭,許多人都要嚇得發抖呢!」
桂香又問:「阿津,你先前還說一興一亡,這興的是武安君,亡的又是指何人?難不成是章邯?」
阿津點點頭:「市井如今都在說,興秦的是破軍星,亡秦的也是破軍星,前面那位指的是武安君,後面正是章邯了。」
桂香道:「這又有何說法?」
阿津道:「聽說章邯之父曾師從武安君,所以章邯如今一身兵法,都是從武安君那裡學來的,這章邯雖說打贏了澠池一戰,逼殺了周,但如今秦朝國力大不如前,各地紛紛反秦,秦朝天命已盡,他又帶著大軍窮兵黷武,耗空秦廷財力,亡秦說的自然就是他了!」
劉楨沒想到自己僅僅只是出了一個主意,宋諧居然就將其衍生出完整的世界觀了,還鼓搗出什麼「破軍雙星,一亡一興」的諺語,不由抽了抽嘴角,對他這份神棍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經過宋諧這麼一改編,還真的煞有介事一般,要不是作為「始作俑者」之一,劉楨差點都要以為這是真的了。
而不知內情的桂香和阿津,她們的反應就跟外面的人一模一樣。
少頃,桂香摀住嘴,睜大了眼睛:「如果章邯也是殺星轉世,那豈不是說,如果這次陽翟被他們攻下來,他們也會屠城了?」
阿津點點頭,一臉憂愁:「外面的人皆是這麼說的,人人都害怕得很呢!」
劉楨:「白起嗜殺只是對著參戰的兵卒,老弱婦孺與平民百姓皆不在此列,他們有何懼怕?」
阿津:「小娘子有所不知,外頭的人都說,這章邯比之武安君更殘忍嗜殺,又因當今的秦君有令,凡降義軍之地皆為叛民,一旦破城,反抗者皆殺之,若是不反抗的,也統統都要充為奴婢,發往驪山修墓築宮!」
劉楨:「……」好嘛,宋老先生真是考慮周到,連胡亥也被扯出來躺槍了
還真別說,這次章邯的軍隊裡頭就有很多原來在驪山修陵寢行宮的刑徒奴隸,他們被徵調來打仗,驪山那邊當然就缺人了,這段謠言三分真七分假,最重要的是有理有據,讓人有跡可循,所以才顯得分外可信。
「暴秦!昏君!」一聽到這樣的話,連桂香也禁不住攥緊了拳頭,憤恨道:「真要被發往驪山,還不如豁出命去,與秦軍死戰呢!」
阿津也是同仇敵愾:「不錯!」
桂香和阿津本來就是奴婢,但是同樣是奴婢,在郡守府服侍脾性溫和的小娘子,吃飽穿暖,還有餘暇玩耍,這樣的生活當然比去驪山當苦力要好上百倍千倍。
既然連桂香她們都作此想,其他不是奴籍的平民更不必說了。
能當人,誰願意去當畜生?
現在日子再苦,那也是自己的,真要等被發配到驪山,那可根本就沒法想像了。
秦君無道,簡直欺人太甚!
反就反罷!
反他個天翻地覆!
與秦軍決一死戰!
城中的氛圍靜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原先懼怕的情緒,已經逐漸轉化為憤恨。如果說先前僅僅只是讓眾人恐懼秦軍的到來,千方百計想要給自己尋條活路,那麼現在死亡的威脅讓所有人都意識到,想要活命,唯一的出路就是陽翟能夠守住,不管願意與否,他們已經跟劉遠站在一條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得死。
與其怯戰退縮,不如拚死一戰。
當天夜裡,就在劉楨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她被桂香搖醒了。
「小娘子!小娘子!」
「外面有點吵……」劉楨揉揉眼睛,意識還半醒不醒。
「來了!秦軍來了!開始攻城了!」桂香迭聲道,語氣短促而緊張。
劉楨的睡意一下子不翼而飛,她坐了起來,聽著外面密集如雨點的戰鼓聲,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裳梳好頭髮,然後跑向張氏的主屋。
劉遠已經接連幾日沒有來後院歇息了,主屋裡也就住著張氏一個,此刻她也已經起來了。
「阿楨!」張氏朝她招手,「快過來!」
「阿母,是秦軍來了嗎?前方戰況如何?」劉楨問。
張氏搖搖頭,雙手絞在一起,神色慌張,對劉楨低聲道:「你阿父讓我們收拾幾件物什,一旦情勢不對,即刻扮作農婦尋個機會混跡出城!我們要怎麼辦才好,你阿父是不是覺得這次……」她頓了頓,沒把「會吃敗仗」幾個字說出來。
劉楨有點吃驚,沒想到劉遠竟然會作出這樣的安排,但轉念一想,比起為了逃跑將妻兒扔下車的劉邦來說,自己老爹簡直是個大好人了。
「阿母勿憂,阿父也只是未雨綢繆,以防萬一而已。」看到張氏如此緊張,劉楨反倒漸漸鎮定下來。
「陽翟上下一心,又佔了地利人和,此戰勝算頗大,我們只需靜待捷報即可。」
也許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張氏點點頭,也逐漸不那麼緊張了。
這種時候,作為婦孺,她們所要做的,是在這裡等待消息,而不是跑到前線添亂,劉楨也曾想過,如果她現在是劉楠,說不定還能幫老爹到城牆上殺幾個秦軍,但可惜她已生作女兒身,那麼就應該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假使她的到來,意味著星空軌跡已經出現細微的變數,那麼或許她可以祈禱,讓變數越來越大,終至改變歷史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