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義軍覺得秦軍不頂用了,其實也不是他們太狂妄,因為不單是義軍,就連許多官吏百姓也都這麼認為。
現在繼位的這位新君胡亥,行事有多麼荒唐,從咸陽那邊不斷流傳出來的野聞軼事就可以看出來了。他所繼承的,只有始皇帝的殘忍好殺,而無始皇帝的雄才大略,大秦帝國讓這樣一個皇帝來執政,前景可想而知。
為秦朝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們,遠如白起,王賁,近如蒙恬,蒙毅,王翦,不是已經病死了,就是被胡亥弄死了,偌大帝國,竟已再無將星支柱。
皇帝無能,奸佞橫行,如此國家,怎能不敗?
當然,之前也有不少人覺得周孤軍深入太過危險,但大家都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快地被打敗乃至自殺,全軍覆沒。
前線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過來。
打敗周的人叫章邯。
據說章邯原不是武將出身,在率兵出來之前,他官居少府,官職談不上很高,也就是胡亥無人可派,病急亂投醫,才會讓他出來,誰知道章邯的表現令所有人出乎意料。
此人先前籍籍無名,卻因此戰而天下聞名。
又據說,章邯手下兵將,並不全是驍勇善戰的秦兵,還有由許多刑徒和奴婢臨時組成的人員湊數,章邯向他們許諾,只要不計生死一往直前,就能得到朝廷的赦免,表現格外英勇者,還能得到官爵,從此擺脫卑賤的身份。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也因為如此,章邯所率的部隊才會如此勇猛。
這些消息有真有假,真假難辨,甚至還摻雜了不少愚夫愚婦的道聽途說。
譬如說傳聞章邯破澠池困周的當日,風雨大作,雷電交加,以至於傳聞章邯與周前世皆是天上星君,因性情相悖而水火不容,今世降生到人間也注定是生死仇敵云云。
諸如此類的謠言數不勝數,有些簡直能讓劉楨笑掉大牙,但考慮到古人迷信,這些話也未必不是沒有人信的,說不定還有可能是章邯那邊派人散佈出來的,為的就是擾亂人心,為自己作宣傳攻勢。
週一死,章邯並沒有多加停頓逗留,而是直接率兵東進。
這一下,大家都慌起來了。
劉遠將所有人召集到郡守府商議對策,其中不乏原先還是秦朝官吏,現在已經轉頭劉遠麾下為他做事的人,劉楠因為是長子,也被獲准旁聽,而劉楨,她當然不會落下這件大事,早就換上男兒裝扮,同樣蹭到一個旁聽席。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注意到女扮男裝的劉楨,不過劉郡守向來是沒規矩慣了,現在又是非常時刻,沒有人會不長眼地拿這種小事來勸諫。
許眾芳送魏豹去滎陽還沒回來,劉遠暫時身兼郡尉一職,向大家介紹情況的人則換成了宋諧。只見宋老先生捻著鬍鬚,鄭重道:「現在傳來的消息是,秦軍已至鞏縣,在鞏縣兵分兩路,主力往滎陽,還有另外一支秦軍,由董翳所率南下,恐怕是衝著陽翟來的!」
此話一出,堂上人人變色。
關於章邯為什麼能夠率領臨時組織起來的刑徒,在短時間內就接連擊敗周,吳廣,又一路殺到陳縣逼得陳勝一敗塗地,後人有著非常精彩的解釋。
秦雖無道,而其兵力強,諸侯雖銳,而皆烏合之眾。
短短一句話,道破了個中玄機。
劉遠之前不出兵馳援周,當然不能說他有錯,恰恰相反,他是出於保全實力的謹慎想法,不願以卵擊石,但問題是,不僅是劉遠,所有人,包括吳廣,陳勝,都是這種想法,也恰好證實了後人的這句評語——諸侯雖銳,而皆烏合之眾。
爛船還有三寸釘,秦朝從商鞅變法起,一步步積累起來的強大國力,即使不肖子孫再怎麼折騰,也不可能一口氣都折騰光。
反觀起義軍這邊,零零散散,沒有強有力的組織,陳勝雖然首倡起義,大家在名義上也以他為主,可實際上,他根本彈壓不住任何人。劉遠到了穎川郡,馬上就把穎川郡當成私產,其他的像吳廣,武臣,韓廣等人,更是數不勝數,劉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唯一一個,無組織無紀律,鬆散分佈,各自為政,各懷鬼胎,這樣的義軍,抵擋不住秦軍快速有力的攻勢也就不足為奇了。
劉楨不幸地發現,她現在就身處這樣的「烏合之眾」裡。
有人就問:「對方有多少人?」
回答他的是安正:「粗略估計約有一萬二左右。」
一萬兵力,比穎川郡略多,談不上敵我懸殊,但問題是,那是秦軍。
秦軍沒打來的時候,任誰都能評頭論足嘲笑幾句,真到人家要兵臨城下來了,大家馬上就又想起秦滅六國時橫掃千軍的恐怖威力。
劉遠的目光巡視一圈:「我自至陽翟以來,賴得諸位輔佐,方有今日。穎川境內與民休息,商業興盛,諸位之功不在話下。今秦軍來襲,其勢洶洶,故請諸位來此共商,若有想法,皆可暢所欲言。」
「郡守,周領數萬大軍屯於澠池,最終仍逃不過全軍覆沒的下場,秦軍威勢,非我區區一城所能抵擋,與其拚死一戰,消耗兵力,不如立刻南撤,或許有一線生機。」
說話的人姓奚,乃穎川郡主簿,先前張氏便是想與他家的兒子結親未遂。
他的話引來不少人的贊同,秦軍的影子還沒見到,很多人已經蒙上了心理陰影,如果章邯知道的話,準得樂死。
劉遠不置可否:「你讓我棄城逃走?」
奚主簿一滯,辯解道:「此非逃也,實乃應變,如此方可保全實力,穎川以南,秦軍兵力薄弱,郡守大可奪取一地,重新經營,待時機一到,未必不能奪回穎川。」
劉遠問:「那你們與我一起走麼?」
他當然不願意,要是願意,也不可能出這個主意了,奚主簿看了周圍的人一眼,強笑道:「……臣願為郡守守好此地。」
這年頭想要腳踩兩隻船投機的人不少,奚主簿只不過是其中一個,他打的主意很好:只要劉遠一走,秦軍來了,他們就可以以被脅迫的朝廷官吏的名義請求朝廷寬宥,現在秦軍為了各地的起義者正焦頭爛額,肯定也不可能嚴厲處置他們這些「逼不得已的從犯」,到時候他們依然可以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只不過頂頭上司重新換人而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察覺他的意圖,劉遠竟然點點頭:「此計倒是不錯,還有人與奚主簿一般想的麼?」
看到劉遠露出讚許的神色,隨後又有不少人站出來表示贊同奚主簿的想法,並且願意和奚主簿一樣,歡送劉遠南下,留守陽翟。
劉楨發現,在這些人七嘴八舌發表言論的時候,作為劉遠鐵桿的宋諧,安正,吳虞,全都只是在一邊看著,沒有作聲。
劉楠倒是躍躍欲試,想要駁斥他們的言論,被旁邊眼明手快的劉楨發現了,直接伸手在他腰間狠狠得擰了一把,**,劉楠疼得齜牙咧嘴,若不是理智告訴他不能失態,他就要疼得嗷嗷出聲了。
他氣得瞪向劉楨,後者給了他一個「不准摻和」的嚴厲眼神,讓他悻悻地安靜下來,心想等會再跟你算賬。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中卻冒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萬萬不可南撤!!」
聲音的穿透力實在太強了,以至於一時間議論聲戛然而止,人人都側頭望向聲音的來源。
一個年約三十上下,頜下微鬚的男子高聲道,以當時的審美來看,此人的長相有點寒磣,下巴相對正常人而言顯得太長了,顴骨又太高,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好一張馬臉!
「說話者何人?」劉遠冷冷問道。
「陽翟縣令吏,孟行!」對方正襟危坐,脖子微微仰起。
「小小令吏,也敢放肆!」奚主簿首先發難。
「我官職再小,也比小人好!」孟行夷然不懼,針鋒相對,「是誰背叛前秦,如今一聽說秦軍將至,又想厚顏無恥當回秦朝官員了?難不成你真以為秦廷會要你這種反覆無常的小人?!」
奚主簿氣得臉都紅了:「我這是權宜之計,以如今穎川郡之兵力,如何能與秦軍抗衡?!」
孟行冷笑一聲,仰起脖子:「秦軍數量與穎川兵力相當,前者千里奔波,兵疲將憊,而我等糧草充足,準備充分,如何又沒有一戰之力了?爾等力主郡守南遷,無非是希望保全自身富貴罷了!」
被對方一語戳破心思,奚主簿氣得要命,那些贊同他的人也紛紛出言討伐孟行,說他心懷叵測,故意慫恿劉遠出戰,為的是消耗劉遠的所有兵力,霎時間,孟行被形容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奸人。
「依你之言,眼下該如何是好?」劉遠一出聲,大家就都安靜下來了。
孟行毫不猶豫答道:「屯兵固城,以逸待勞,全力一戰!」
「說得好!」劉遠一拍案頭,大喝:「守衛何在!將奚勻,褚勇,楊煟,華嶷等人給我拿下!」
他一聲令下,等候在外面的郡守府守衛立時一擁而上,將那幾人團團圍住,不由分說左右抓住他們的手臂,拖了出去。
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那些原先還跟著煽風點火的人立時噤聲,哪裡還敢再跳出來說話。
只聽得劉遠道:「大戰將至,望諸位上下一心,共同應敵,若有臨戰退縮者,散佈謠言者,一如這幾人!」
「我等自當全力以赴!」首先反應過來的竟然不是安正和宋諧等人,而是剛剛對奚主簿他們發難的孟行。
劉楨不免又看了他好幾眼,此人不是老爹的親信,卻能在正確的時間作出正確的選擇,假設這次能夠擊退秦軍,而老爹又不腦殘的話,此人絕對是要受到重用的了。
在孟行之後,隨即,正堂之內眾人轟然響應。
「謹遵郡守令,我等自當全力以赴!」
「謹遵郡守令,我等自當全力以赴!」
解決了內部分裂分子,劉遠接下來要做的,自然就是像孟行所說的屯兵固城了,劉楨沒有參與這些具體的事務,她對此一竅不通,肯定不可能比熟諳政務的宋諧安正等人做得更好,就沒有不懂裝懂地跑去添亂,而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府裡,一邊讓人出去打聽消息,以免自己對陽翟城內的局勢一無所知,一面又暫時幫忙張氏管理府中上下的事務。
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是學習,自打有了姜主事之後,基本上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張氏親自料理了,她只需要在一些重大的決策上面過目把關,當然,更多時候還是姜主事在影響張氏作出決定,不過此人足夠忠心,所以至今沒有出什麼差錯。
自從聽說要打仗之後,劉楠就一直處於興奮狀態,整天跑得不見人影,據說他沒少向劉遠請求親上城頭抗擊秦軍,不過都被劉遠鎮壓回來,他又不死心地跑去纏宋諧和安正,但這種節骨眼上,基本沒什麼人有空搭理他。
「近日外頭可有什麼消息?」
自家閨房內就不必諸多講究了,劉楨盤腿坐在榻上,任桂香幫她梳著頭髮。
不過她問話的對象不是桂香,而是阿津,她的另一名婢子。
「有是有,但聽著讓人氣憤。」阿津道。
「譬如?」
「譬如外頭的人都在說,郡守此戰勝算不大,很可能,很可能……」
「嗯?」劉楨發出一個單音節表示催促。
「說是很可能重複周的下場……」阿津囁嚅說完,這等不吉利的話,要不是劉楨堅持想問,她是絕不會說的。
劉楨沒有生氣,只是問:「說這種話的都是什麼人?」
阿津道:「大街小巷都在說,很少人覺得穎川能守住,那些滯留在陽翟的商人們因為沒法離開,正在酒肆裡抱怨不滿呢!」
桂香聞言,憤憤道:「若不是郡守降低商稅,不禁通商,那些商賈如何能在穎川獲利巨豐,現在得了好處,不念郡守仁慈,轉眼就忘恩負義起來了!」
劉楨不以為意:「趨利避害,本是人之本性,他們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桂香道:「但是尋常百姓不知內情的,定會受其蠱惑……」
啪!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劉楨擊掌發出的脆響嚇了一跳。
「謝謝你,桂香,你可提醒我了!」劉楨跳下床榻,穿上鞋,並作幾步跑出門,轉眼就不見人影了。
「誒誒,小娘子,髮辮還沒梳好!」桂香著急地喊起來。
劉楨現在的形象有點滑稽,一邊梳著總角,另一邊的頭髮還散亂著,急急忙忙地穿過庭院,跑進正堂。
正堂裡只有宋諧一個人,前任郡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啞然失笑,輕聲斥道:「衣冠不整,人前失儀,身為郡守之女,成何體統?」
宋諧現在不僅是劉遠的老師,還是劉楠的未來岳父,身為劉楨的長輩,理所當然有權教訓她。
劉楨吐吐舌頭,笑嘻嘻:「先生勿怪,我有急事找阿父!」
宋諧道:「郡守方才出去了。」
劉楨追問:「先生可知他幾時回來?」
宋諧搖搖頭:「大戰前夕,城中不安寧,還有官吏攜眷欲出走,郡守正是去處理此事,非常時刻,你最好也安心待在府內,不要外出了。」
他知道劉遠看重長女,劉楨之前的表現也不錯,所以才會和她多說了兩句。
劉楨嘿嘿兩聲:「阿父不在,先生亦可,城中謠言紛紛,人心不定,屆時打起仗來必然生亂,我有一計可渡眼前難關,不知先生想不想聽?」
宋諧挑眉:「願聞其詳。」
劉楨狡黠一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