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為他劉家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東躲西藏,受盡委屈,可到頭來,劉無賴竟然如此對我!我們一家子都在山中食不果腹的時候,他在何處!我與阿槿他們擔驚受怕之時,他又在何處!不過是剛當上郡守,便想著拋棄糟糠了!」
——以上,想當然爾,是張氏在哭訴抱怨劉遠的內容。
不過她傾訴的對象當然不會是九歲的劉楨,只是因為劉楨正好想要進屋,而裡面的聲音又太大了,所以被她聽到了而已。
屋裡隨之傳來張氏的低泣。
少頃,另一個聲音響起,對方低聲勸道:「嫂嫂多慮了,妻終歸是妻,妾只是妾。你與郡守相扶相守,不知吃了多少苦方有今日,郡守非這等薄情寡義之人,嫂嫂這些情義,他必是記在心中的。更何況,姬妾卑賤,不過一物耳,怎能與正妻相提並論?嫂嫂恕我說句不好的,即便是沒有嫂嫂,她們也不可能被扶為正室的。如此,嫂嫂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何須勞神苦傷,自尋煩惱?」
劉楨知道說話的人是誰,她是二叔父安正的妻子何氏,同樣剛剛被二叔接到陽翟來,而何氏的女兒安澤,此時正與她一樣站在外面,兩人相視一眼,沒敢出聲,但臉上都有著些許尷尬。
安二叔不愧是讀書人,連帶嬸母說話也是有條不紊,沾了幾分斯氣。
屋裡,張氏泣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心裡,心裡……」
何氏頓了頓,又道:「嫂嫂,大兄如今已是郡守了,地位今非昔比,郡守掌一郡之政,換了始皇帝還在的時候,那可是要親往咸陽陛見的,嫂嫂既已是郡守之妻,合該拿出些正室的氣度來,打理闔府上下,令郡守無後顧之憂,不必費心神與那等姬妾置氣。」
張氏的哭泣聲收了一些,想是把這些話都聽進去了:「你說得極是……」
何氏的話實事求是,並沒有暗含譏諷之辭,在此時,姬妾的地位確實如同貨物奴婢一般,是無法與正室相提並論的。
張氏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道理明白歸明白,身在其中,誰都會不好受,張氏只當猶如做夢一般,昨日還在山中受苦,朝不保夕,今日就已經搖身一變,成為郡守的老婆了,非但不用再自己煮飯縫衣,手底下還有了那麼多的婢僕。
可還沒有等她從這場美夢中恢復神智,那兩個姬妾就給了她當頭一棒,提醒著張氏:她的丈夫已經不是昔日的鄉間無賴,田間小吏了,而是一郡長官,他的官職甚至比自己以前所認知的縣令還要大!
而她,作為劉遠的正妻,勢必要接受這一切,劉遠的地位所能給她帶來的好處,以及張氏不喜歡的一面。
比如那兩個姬妾。
興許就連劉遠自己都沒有當一回事,所以他根本就沒想起要跟張氏提一句,但是女人的想法跟男人是截然不同的,劉遠滿不在乎的事情,張氏卻非常在意。
何氏還在細聲勸慰,劉楨卻覺得自己不適合再聽下去了,守在門口的婢女見她來了,本是要通傳的,卻被她一個手勢制止了,劉楨向安澤遞了個眼神,後者會意,兩人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安正與劉遠是結拜兄弟,又同他出生入死,作為家眷,雙方自然也要常來常往,所以今日何氏就帶著女兒前來拜訪。
安正只有一個女兒,今年已經十五了,行過及笄禮,也訂了親,就等著明年嫁人,之前因為年歲相差頗大的緣故,劉楨與這位安家阿姊少有往來,今日一見,對方性情羞澀安靜,基本上,劉楨不說話,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劉楨喜歡看書,安澤則鎮日都在做女事,共同話題和愛好不說,聊起來也是沉悶無趣。
方才劉楨招呼她在自己屋裡坐了一圈,兩人也說不到一塊去,她就想帶著安澤過來瞧瞧,有長輩在,也許還有些話題,誰知道卻碰上了先前這一幕,兩人聽到了不該聽的事情,劉楨就罷了,安澤卻是尷尬得很,手腳都有點不知道往哪裡放了。
兩人又從張氏那裡退了出來,劉楨絞盡腦汁想著話題:「阿姊若不嫌棄,我帶阿姊在這郡守府四處轉轉罷。」
安澤遲疑道:「會不會不大好?」
劉楨:「無事,左右我們剛到兩日,我也還未來得及仔細逛過這裡,倒是勞煩阿姊陪我了。」
安澤嫻靜一笑:「那邊走罷。」
比起劉楨他們逃亡之前在向鄉住的房子,郡守府是要大多了,到了秦代,用磚瓦建造的房屋已經得到普及,而郡守府作為官制的府衙,其精細程度自然要比民居更上一個檔次。
不管是瓦當上的草木花鳥,還是廊柱下的雲紋基石,都看得劉楨和安澤充滿讚歎。後者則在讚歎中,又多了幾分羨慕。不過也僅僅只是羨慕而已,安澤的性情更肖其母,安靜溫和,沒有脾氣,但也拙於言辭,否則劉楨也不需絞盡腦汁去想話題消磨時間了。
幸好還有一個桂香在。早在來到郡守府安頓下來的當天,劉楨便遣桂香在府裡先轉了一圈,把這府裡的地點都摸清楚,此時聽桂香指著一處地方向她們一一說明,兩人倒也瞧得津津有味。
「二位小娘子,前面便是灶屋了,不去也罷。」桂香道。
這裡的灶屋緊挨著後院一處婢僕住的房屋,遠離主人住的屋子,這也是為了防止燒飯時煙熏火燎的氣味熏到主人的緣故。
劉楨一聽,反倒來了興致:「嬸母與阿姊今日來訪,阿母自是要留飯的,我去瞧瞧今日有何吃食,免得失禮客人,桂香,你且陪著阿姊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安澤忙道:「我與你同去罷!」
劉楨:「也好。」
兩人出身鄉間,自小都是做過農活,幫過家計的,現在縱然身份不同,也沒有什麼顧忌。
時辰尚早,灶屋上方的炊煙還未升起,劉楨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門口兩個十三四歲的年幼婢子,正一坐一站。
坐著的那個在洗菜,站著的那個,手裡則拿著一根燒火棍,想來都是幫廚的。
劉楨三人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說話,腳步聲也不是很大,是以兩人都還背對著,都沒有察覺後邊來了人,聊天的聲音還挺大。
一個就說:「你瞧這新任郡守的家眷,直如鄉野鄙夫一般,哪裡看得出半點世家教養,與這府裡的前任主母相較,那真是差得遠了!」
另一個就問:「這話又從何說來?新主人到來的那日,我也去偷偷瞧過的,主母與幾位小娘子衣裳鮮美,並無不妥呀!」
那人便道:「若是人人穿上一身好衣裳就都可作貴人,那天底下怎還有貴賤之分呢?阿黃昨日負責將飯食送去給主母一家享用,便見那主母用飯時,嘴巴咀嚼出聲,其聲甚大,直可震天了!」
聽的人啊了一聲:「我們平日吃飯不也如此?」
先前那人道:「說你愚笨,倒是一點不假,我們是奴婢,如此自然無妨,可貴人用飯,那可都是講究悄然無聲,才算守禮的,先前宋郡守在此行宴,我也曾有幸見過的,那些貴人們,便連吃飯的儀態都與我們分外不同呢,你瞧現在這位主母,哪裡有半分貴人的神采?慢說這位主母了,聽說便連主人用飯也是如此作態的……」
小婢女在那頭說得神采飛揚,渾然未覺後面還站著人,直到桂香忍不住哼了一聲,兩人才嚇得一個激靈跳將起來,差點連洗菜的盆子也打翻了。
再看到劉楨站在那裡不知道已經聽了多久的樣子,二人面色一變,她們出入灶屋,很少跟張氏他們打交道,所有的印象不過是那天劉遠把張氏他們接來時,遠遠的一照面,此時看到劉楨三人站在那裡,也不大認得她們的身份。
在她們還迷糊的時候,桂香搶先一步道:「這位是郡守府的小娘子!」
二人一聽,臉色都發白了,一個反應快些,連忙伏地叩首,另外一個也連忙跟著跪下,嘴裡迭聲都是求饒的話。
動靜不小,很快驚動了灶屋附近的下人,大家紛紛跑出來看熱鬧。
劉楨沒有興趣在這種地方下馬威,只淡淡道:「阿母原是仁慈,想著府中舊人一概留用,悉不外遣,現在看來,卻是該整頓一番了。」
說完轉身便走,安澤連忙跟上,桂香狠狠瞪了那二人一眼,才跟著離去。
張氏並非世家貴族出身,在這之前,她所能掌管的最大的權限,就是幾個子女的起居日常,現在陡然多了那麼多的下人,就算她已經是一府主母,擁有這些人,包括姬妾在內的生殺大權,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怎麼去用,他們從長社縣帶過來的八個婢女,在那之前也僅僅只是婢女,沒有一個能夠成為張氏的副手,指導她應該怎麼去做。
何況距離張氏他們正式成為這裡的主人也才短短兩天,在此之前,張氏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兩個姬妾身上了,自然暫時騰不出空去處置其他婢僕。
但是今天發生的小插曲讓劉楨意識到這件事迫在眉睫。
事情不大,僅僅只是兩個婢子在嚼舌根,這種事情很正常,人的天性本來就好八卦,古今中外都避免不了,不過劉楨也知道,在規矩稍微嚴格一點的人家,這是必須禁止的,他們今天能在背後議論主人,明天就能幹出別的事情,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如果放縱不為,遲早也會鬧出禍事。
劉楨心性成熟,智商和情商也都不低,但她從穿越過來就一直是小戶人家的女兒,沒有接觸過這種場面,最多只能做到不怯場,沉穩應對,但要說到能教導張氏怎麼做才是對的,那開上一百根金手指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跟張氏一樣,都是站在需要學習的起跑點上啊。
不過劉楨再沒經驗,也知道張氏現在完全本末倒置了。
當務之急,是處理這批前郡守留下來的舊人,而不是去糾結那兩個姬妾。
但她沒有料到,事情又出了一點小小的差錯。
差錯出在張氏的反應上。
張氏聽到劉楨的匯報之後,生怕她年紀小說得不清楚,又去問桂香。
桂香自然是一五一十地把當時那兩個婢子的話都轉述了一遍。
劉楨講的時候,跳過了那兩個婢子嘲笑張氏吃飯時發出聲音這一節,但桂香沒有,張氏當時一聽就勃然大怒,命人將那兩個人綁來,又將府裡原先那些舊人都召去,當然,也沒有落下那兩名姬妾。
當著所有人的面,張氏讓人把那兩人痛打一頓,然後丟到柴房裡去,聲明要餓上兩頓才放出來。
她處置那兩個人的時候,沒有事先告訴劉楨,想當然爾,劉楨再成熟,年齡擺在那裡,張氏也沒有把她當成能一起討論事情的人,就像她會跟何氏哭訴丈夫收納了姬妾的事情,卻不可能去向劉楨哭訴一樣。
於是等到劉楨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那兩名婢子已經因為傷口感染發熱,當晚人就沒了。
這件事放在當時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奴婢向來就不被當成人看待,這從劉遠他娘的遭遇就能看出來了。主母殺人立威,又是婢子背後詆毀主家在先,誰都不能說她做得不對,不仁慈,更何況穎川郡現在還是劉遠當家,皇帝有跟沒有一個樣,秦律什麼的更是擺設。
即使是劉遠,聽到這件事之後,也僅僅是皺了皺眉。
但是當張氏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反應就大了。
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只是把人打了一頓,竟然會把人給打死了,她根本沒有殺人之心,從前別說殺人,連想都不敢想,現在成了郡守府的主母,對那兩名姬妾的存在恨得咬牙切齒,也只是想把她們趕出去而已。
結果現在,短短幾天,在她的眼皮底下,就死了兩個人,說起來還是她造成的。
當晚張氏就駭得做了一整夜的噩夢,隔天起來還唇青面白,眼下泛黑。
早上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劉遠已經用完,早早去辦公了。
劉家原先家貧,沒那麼多講究,家裡也擺不下那麼多食案,要麼把飯食放在地上直接吃,要麼大家共用一張,在山中生活那些日子就更隨便了,現在到了郡守府,事事都要開始講究起來,再不能跟以前一樣,大家也都各自分案而食,劉婉和劉妝年紀小,很不習慣,不僅打翻湯碗,木箸也經常敲在案邊發出聲音,結果被張氏一通大罵,又哇哇大哭起來。
劉楠見情形不妙,用完朝食就藉故溜出去了。
劉楨也被鬧得頭疼不已,又見張氏的情況有些不對,用完朝食之後,便特地留下來,關切詢問:「阿母昨夜可是睡得不好?」
張氏的精神緊繃到了極點,這種丟臉的事情,她也不好總把何氏叫進來對她說,娘家的人離得又遠,被劉楨一問,當下就掩面哭出聲來,將昨夜發生的事情都說了。
原來那兩名婢女的死訊傳來的時候,張氏又驚又怕,忍不住就埋怨起劉遠,說若不是他那兩個姬妾,自己也不至於心情不好,以至於遷怒到那些下人身上,說不定那兩個婢子就不用死了。
見張氏完全搞不清重點,把事情弄得一團糟,還埋怨別人,劉遠也火了,直接就從榻上爬起來,找那兩個姬妾過夜去了。
這下好了,夫妻倆大吵一架,連帶那兩個婢子的死,張氏一整晚都是在噩夢裡度過的。
於是她陷入了一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之中。
劉楨聽得極度無語,這都叫什麼事啊?
但是看到張氏如此,她也不能再打擊對方,只能先安慰一通,然後把道理一條條講給她聽。
首先,阿父是不知情的,你可以徵詢他的意見,但吵架是行不通的。
其次,這件事的起因,全因我們家現在還沒有家規,所以要制定規矩,把舊人都處置好,免得還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最後,劉楨主動提出,如果張氏不方便開口,她可以去幫忙問問劉遠,看看他有沒有什麼人選,可以來幫忙管理這些瑣事,畢竟咱們誰都沒有經驗。
張氏聽得連連點頭,她自己親生的兒女還小,別說出什麼點子了,甚至還不懂事,看看劉婉,跟劉楨其實也就相差一歲,懂事和貼心程度卻天差地別,她不由慶幸還好有這個繼女在。
看著張氏這個樣子,劉楨有點發愁。
別人的繼母都是跟繼女鬥,跟小妾斗的聖鬥士,到了她這裡倒好,母女兩人都對這大攤子事一籌莫展,她還得幫忙出主意。
家宅是否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很大程度上也會影響男主人在外面的效率和名聲,何況現在整個穎川郡有名望的人家可都盯著姓劉的這一家暴發戶的一言一行呢。
她決定去找老爹想想法子。
殊不知現在的劉遠,也在揪著頭髮發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