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辭應該是聽說自己要離開向鄉的消息,前來辭行的,劉楨想道。
自從上次過來跟他們說劉遠當了郡守的消息之後,劉楨跟姬辭就沒再見過面,細說起來,劉楨這幾年欠了他不少人情,便是現在手邊還留著從姬辭那裡借來的書簡,雖說兩人日後未必沒有見面的機會了,但是想想自己甚至沒有告訴對方一聲就要離開,心裡還是有些歉意的。
劉楨一跳下車,就看到路旁樹下站著的布衣少年。
她看看自家的車隊,老爹已經從馬上下來了,跟三叔和大兄站在樹底下說話,估計是準備休息,也可能是特意給她和姬辭騰出說話的時間。
再聯想剛剛許三叔的表情,劉楨的嘴角就不由得有點抽搐,艾瑪,她才九歲啊,就這麼開始早戀真的好嗎?還有,作為長輩居然是縱容而不是阻止男女雙方私下見面……好吧,其實也不是私下,一大幫人都在那裡盯著呢,雖然離得遠。
「阿辭!」
身上的曲裾深衣限制了她的步履,顏色鮮嫩的衣裳再加上精緻的髮式,眼前的劉楨已經完全看不出之前那種滿面塵土,衣衫襤褸的落魄模樣了,唯有臉上的神情和笑容,都一如既往的熟悉。
姬辭吸了口氣,也露出溫和的笑容:「阿楨,我聽說你們要前往陽翟了。」
劉楨點點頭,看到他懷裡抱著的書簡,笑道:「這是給我送書來了?謝謝你啊,阿辭!」
姬辭將書簡遞給她:「這是你上回說想要看的《雜食論》,我給你找出來了,郡守府裡什麼都不缺,你想看什麼書也是盡有的。」
劉楨把書簡接過來,份量還真是不輕,她轉身就給了桂香,讓她放到車上去。
誰知道桂香剛一轉身,姬辭就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樣東西遞過來。
啊?劉楨低頭看著他掌心上的玉韘,有點傻眼。
這是姬辭經常戴在手上的,她一眼就認了出來,以前沒有細看,現在在陽光下一瞧,那玉韘的顏色溫潤光滑,還雕著精緻流暢的紋理,一看便是有些年份的古物了。
見她一直盯著那玉韘看,姬辭小聲道,「這個,送你可好?」
劉楨那一瞬間,腦袋有點短路了,想也不想就道:「我平日不射箭,給我也無用啊!」
姬辭有點無奈,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讓他說話做事都很斯委婉,他本來以為劉楨在看到玉韘的時候應該明白他的意思了,但現在看來未必。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少年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看著劉楨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整張俊臉都泛紅了。
劉楨終於反應過來,這是在對她表白吶,還拿《詩經》裡的句子來暗示,只不過送東西和收東西的對象都換了個個兒!
這輩子才九歲,就有人對她表白了,這個認知饒是劉楨心理再成熟,也禁不住小小的虛榮了一把,但是這種細微的竊喜過後,她的思維又馬上回到了理智模式:「此物貴重,我不能收。」
姬辭沒有把手縮回去,而是道:「此番出來送行的事,我大父和阿父亦知。還有件事,你興許未知,前些日子,我的兩位叔父已經攜帶家眷,前往投奔項氏了。」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了,劉楨愣了好一會兒,才梳理出其中的含義。
姬辭的第一句話,是說他來這裡的事情,是跟家裡報備過的,也就是說,他家裡的長輩,很可能知道姬辭的心思,而且默許了。
第二句話的意思,是說他們家政治理念不同,已經分道揚鑣了,姬辭的二叔和三叔去投奔項梁,但姬辭他老爹卻沒有去,可見是不贊同的。
聽這意思,姬家的長輩反而看好她老爹?
她尚在沉吟之際,只聽得姬辭又道:「玉韘再貴重,亦不過是死物,唯有得其歸所,方是物有所值,阿楨,你等我兩載,兩載之後,我托大父和阿父向你阿父提親,可好?」
少年有些小羞澀,不過這只是讓對方看上去更可愛了,他並沒有因為劉楨在猶豫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也沒有把手上的玉韘再遞出去催促她,只是安靜地等待著她的答案。
即便他才十三歲,可身上已經隱約可見謙謙君子的影子,此時的君子,不是後世那些隨便打扮得人模狗樣,又或者有份體面工作,就可以稱之為君子的人。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以前劉楨看《詩經》,總覺得裡面形容得太誇張了,人無完人,上哪兒去找這樣心胸寬廣又溫厚有加的古君子?旁的不說,就拿她老爹劉遠來說,給他當兒女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當老婆的話……看看自己的生母周氏,還有繼母張氏,劉楨不得不感歎,從古至今,好男人都是千里難尋的。
但現在想想,她身邊不就有這麼一個。
只是因為太熟悉了,所以一直沒有用心去留意過。
劉楨抬起頭,看著這個目光清澈,神情誠摯的少年,他們認識的時間很久了,從五歲到現在,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份情誼還將一直延續下去,按照古人的說法,那就是「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而且劉楨可以確定的是,跟《詩經》裡那首「衛風」的女主角悲慘的境遇不同,姬辭的為人,三歲看老,他心思純誠,為人正直,是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他們倆不管是性情還是愛好都很投契,將來如果成了親,那一定會是一對彼此體貼,相互扶持的愛侶。
午後的陽光透過樹梢灑在身上,連帶內心也一陣溫暖起來,劉楨眨眨眼,露出一抹俏皮的微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君投之以瓊瑤,我又該報之以何物?」
姬辭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由大喜:「你可是答應了?」
劉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往她老爹那裡瞄了一眼,見所有人都沒往這裡看,才將他手上的玉韘拿了過來,飛快地納入袖中。
「兩年之後,我也不過十一而已。」
難為姬辭竟然聽懂了她的意思,笑容已經變成傻笑:「親事可先訂下來,成親自是要等及笄的,我欲聘你為妻,自是要三書六禮,定讓你風光大嫁!」
「好罷,我等你便是。」
劉楨噗嗤一笑,話說到這份上,她也不必故作矜持了,大家從小一起長大,誰還不瞭解誰啊,這個時代,雖說已經有了「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的說法,可孔子還說過「樂而不淫」呢,男女之間私下遞個話,傳個信,談個情,甚至牽牽小手,根本不是什麼大事,鄉野村夫尚且有野合的情侶,更何況他們年紀還小,又是在長輩在場的情況下,互相表達一下心意,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兩人磨磨唧唧敘完話,姬辭又去向劉遠和張氏他們道過別,劉楨他們這才重新上路,劉楠這傢伙開竅得晚,到現在都不知道姬辭對他的妹妹起了心思,還奇怪兩人怎麼說了那麼久的話,差點不耐煩地想過去催促,還是許眾芳把他給攔住了。
從許眾芳的態度來看,這些長輩對他們的事情應該也是樂見其成的,畢竟兩家知根知底,姬辭家世良好,人品優秀,即便放在兩千年後,那也是沒得挑剔的。
手裡攥著那枚玉韘,等到劉楨重新上車的時候,嘴角都還不自覺地掛著一抹笑意。
「小娘子在外面站久了,可要用點梅漿?」桂香捧來水囊。
她也看見了方纔那位姬家小郎,因為被劉楨擋著,沒有看見她接受玉韘的情景,不過兩人在那邊說了老半天的話,就是猜也能猜出一些來,她以後就是劉楨的人了,自然也要盼著劉楨好,見劉楨心情愉悅,也跟著開心起來。
劉楨還真有些渴了,接過水囊又喝了一大口,「這裡離陽翟還有多遠?」
話剛落音,車隊已經重新出發,車裡也恢復了搖搖晃晃的節奏。
桂香搖搖頭:「婢子未曾去過,也不知道。」
劉楨道:「那你去過何處?」
桂香道:「婢子原是應鄉人,祖上行商,因故被充為奴婢,本是要流配象郡的,幸而遇上趙縣令,這才被帶到長社縣,得以隨侍小娘子。」
劉楨微微蹙眉:「你家人可還在,若是你家人也在縣令處,不若我請阿父向趙縣令一併要來。」
桂香搖搖頭:「多謝小娘子好意,婢子只有一位阿姊,早已死於疫症了。」
她神情平靜,劉楨卻暗自歎了口氣,要不是她們運氣好,老爹還能當上郡守回來,想必下場也不會比桂香好多少。
這麼一想,淡淡的甜蜜已經消匿無蹤,長久以來的危機感就又浮起來了。
誠然,老爹目光長遠,已經在為幾年後考慮,立足穎川郡的想法也並沒有錯,但劉楨很清楚地記得,從陳勝吳廣開始造反,到劉邦項羽平分天下,也不過才短短幾年的時間,這幾年裡發生的事情太快,腦筋稍微轉慢一點的,就會跟不上局勢,然後被時代淘汰。
就拿現在來說,跟著陳勝吳廣這股造反大潮一起出來蹦躂的人很多,為什麼到了最後,卻只有劉邦和項羽兩個人脫穎而出,說其他人沒有足夠的機遇也好,統帥能力不夠也罷,勝利的果實只會為最後的那一個人而留,至於其他人,不是在跟劉邦爭霸的過程中掛掉,就是依附劉邦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宰掉。
劉楨敢打賭,就算劉遠現在已經開始有意識考慮幾年後的事情,他也絕對沒有想過自己會去競爭皇帝的寶座,充其量也就是把自己定位在像春秋戰國時的一國諸侯上。
但是今時今日,在經過秦始皇統一之後,大一統的觀念已經開始深入人心,秦朝的壽命再短,大家也只會看見它統一了六國,而不會希望天下重新回到戰國七雄的局面,如果有人還打著劃地而治,割據一方的主意,那明顯就是違逆歷史潮流和規律的行為,最終肯定要失敗的。
從天下大事再想到自己的個人小事,雖然沒有見過姬辭的父祖,但從今天姬辭透露出來的信息看來,姬家的祖父估計是打著兩邊投資的主意,姬辭的二叔和三叔已經去投奔項梁了,如果項梁那邊能成功,姬家肯定少不了好處,而萬一陳勝這邊打下了江山,因為跟劉家聯姻的緣故,姬家的崛起也指日可待。
反過來說,如果劉家這邊出了什麼變故,一旦造反失敗啥的,姬家肯定也立馬要跟他們撇清關係,絕對不會讓整個家族跟著一起陪葬的。
當然,以姬辭的人品,劉楨有把握他不會棄自己於不顧,但他身後的姬家,劉楨卻沒有把握。
說到底,兩情相悅是男女雙方的事情,但聯姻卻是兩個家庭,乃至家族的事情,在這個時代,除非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否則誰都不可能把家族排除在外,比如她繼母張氏,再討厭她祖父和伯父一家也好,老爹一句話壓下來,她也只能乖乖去問安。
好煩,戀愛的感覺才剛剛開始,就需要為日後一大堆事情操心了……
劉楨直接把腦袋埋進厚厚的褥子裡左蹭右蹭,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天生勞碌命,單單是從桂香一句話,也能腦補發揮出這麼多來。
瞧瞧,老爹現在說是郡守,其實只是個反賊冊封的山寨郡守,得不到官方承認的,只不過他現在手裡頭有兵有糧,所以暫時沒什麼危險,一旦陳勝倒台,項梁叔侄又接管了大部分兵馬之後,他們絕對不會容忍穎川這樣一個好地方被老爹牢牢把持著,到時候選擇只有兩個,要麼降,要麼打。
啊,她今年才九歲,為什麼別人穿越,都是與親戚斗與爹媽斗與宮妃斗其樂融融,她卻要想著怎麼幫老爹造反,天底下還有比她更苦逼的兒童嗎!
剛剛收下了別人定情信物的「兒童」哀嚎一聲,趴在褥子上,動也不動了。
就這麼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陽翟,劉楨早已被晃得頭暈腦脹,頭重腳輕,剛下車就是一個踉蹌,踩住了自己的衣裙,差點栽個大跟頭,還好被桂香及時扶住。
她還算是好的了,劉婉和劉妝她們直接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沒有辦法,古代路況實在是太糟糕了,她們又從來沒有長途旅行的經歷,第一次的反應肯定會比較大。
張氏略微好些,不過也是面青唇白,她懷裡抱著的劉槿倒是睡得正香,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一行人裡,連劉遠和他身後的兵士都面露疲色,唯有劉楠這貨神采奕奕的,明明是頭一回騎馬,卻比任何人都要適應,怨不得路上許眾芳還說他天生就該是在馬背上的。
安正早就帶著人在外面迎候,劉楨藉著機會仔細打量這位二叔。
後者臉上多了風霜之色,可見這一年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但他卻將自己的位置擺得恰到好處,當著眾人的面,對劉遠恭敬有加,並不因為兩人的私交就有所怠慢,比起許眾芳的大大咧咧,她這位二叔才是真正的心思細膩。
如是一番寒暄之後,劉楨跟著張氏進了郡守府的後院。
前郡守是個很識時務的人,在劉遠帶兵進城之後,他就主動把自己的地方騰出來,劉楨她們被安排住下的地方,正是前郡守家眷的居所。
除了張氏他們從長社縣帶來的八個婢女,郡守府原先的婢僕都留著,劉遠沒有攆走他們,聽說主母到來,所有婢僕都已經跪在院中迎接。
張氏坐了一路車,感覺沒比劉楨好多少,何況她還有一個劉槿要照顧,結果剛一踏進後院,就看見滿地齊刷刷跪著的人。
跟在她身後的婢子叫阿蘆——長社縣令送過來的八個婢子,除了孩子們每人分到一個,張氏身邊留了四個,一個幫忙照顧劉槿,另外三個除了服侍他之外,還要幫著管家,畢竟張氏現在要面對的不僅是她的丈夫和幾個孩子,還有一整個郡守府——這也是劉遠的意思。
阿蘆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一見張氏愀然變色,神情比方纔還要難看,再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立時就明白了。
跪在眾人前列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各自垂著頭,看不清模樣,但從她們的服飾上來看,要明顯區別於她們身後的婢僕。
阿蘆甚至眼尖地注意到,這兩個女子身上穿的曲裾衣料細膩,質地並不比張氏現在穿著的差。
張氏雖然礙於眼界,為人做事多有局限,可這並不意味著她蠢笨,阿蘆能發現的事情,她當然也發現了,而且出於女人的直覺,她馬上明白了這兩個女子的身份!
「汝等何人?」她的聲音冷了下來。
那兩名女子似乎也知道張氏問的是她們,二人抬起頭,目光裊裊,姿色的確出眾,最重要的是,她們身上有股我見猶憐的氣質,這是張氏這種粗糲的鄉村家庭婦女絕對不可能具備的。
劉楨探頭一看,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張氏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旋即微微漲紅,連呼吸也粗重起來。
「妾等拜見主母。」二人齊齊道,聲音婉轉清揚,頗是動人。
既然自稱妾而非婢,身份呼之欲出,根本問都不用問了。
張氏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連手臂也不自覺用上力,酣睡中的劉槿感覺到不適,開始扭來扭去,發出微微的聲響。
初來乍到就在這裡發作,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劉楨生怕張氏不管不顧鬧將起來,忙對她道:「阿母,長途跋涉,我們都累了,不如先歇下,有事日後慢慢再說也不遲。」
又扯了扯她的袖子,提醒道:「恐防阿父不悅。」
劉遠在家裡是擁有絕對權威的,在還沒當上郡守之前尚且如此,現在更不必說了,有了這句話,張氏總算能夠勉強控制住差點噴薄而出的怒火,深吸了口氣:「你們且退下,明日再傳喚你們。」
說完這句話,她便抱著劉槿,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朝裡屋逕自走去。
劉槿似乎也感受到母親的心情,小聲哼哼著醒過來,又因不爽被吵醒,轉而變成了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