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龍池畔,沉香亭。
當今天子李隆基站在湖畔,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怒氣未消。
遠處,兩個剛剛犯了錯的小宦官正在受刑,他們不敢叫,只能聽到笞杖落到背上的響聲。一聲聲的落在天子耳中,更讓他多了幾分厭煩。
楊貴妃已經離宮數日了,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幾日,天子度日如年,沒有了美人的陪伴,他覺得時間彷彿停滯了,特別是夜晚更是難熬。每當夜裡醒來,看著身邊空蕩蕩的錦被,他就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這種感覺讓他非常煩悶,脾氣也跟著暴躁起來,身邊的人連走路都不敢大聲,生怕惹怒了他,站在他身邊的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這讓他的身邊更加孤寂,彷彿除了自己,天地間空無一人,偌大的興慶宮就像曠野一般冷清。
難道我是在地府不成?天子看著龍池對面掩映在樹蔭中的宮殿,眉頭輕皺。
那裡是太子住的別院,現在還有燈火,不知道太子是在讀書還是在靜坐。
一想到太子,天子的心情更不好了。
太子不怎麼說話,也從不來違拗他的旨意,非常恭順。可是他總覺得在這恭順背後隱藏著說不出的怨恨。父皇的長壽對太子來說是一個無望的等待。明年,他就四十歲了,做了十三年的太子,還看不到繼位的希望。
他一定很希望我早點死。他不說,可是他心裡一定這麼想。
「太子在幹什麼?」天子突然問道,語氣淡淡的,有些清冷。
「太子……在讀書吧。」宦官袁思藝連忙答道:「每天這個時候,太子都在讀書。」
「讀什麼書?」
「《中天竺國行記》。」
「他讀這個書幹什麼?」天子沒好氣的說道:「那麼多政事不去處理,卻讀這些不著邊際的書。」
袁思藝不吭聲,眼中閃過幸災樂禍的神采。他和李林甫交往甚深,深知太子即位,肯定不會放過李林甫,同樣也不會放過他。當然,他也清楚天子在想什麼。天子雖然一直沒有說太子不是——像今天這樣的指責已經算重了——可是天子對太子的猜忌也許是最深重的。
天子越想越不高興,轉身沿著池邊的道路走向別院,逕直走進了太子所住的宮殿。見天子前來,看門的衛士不敢有任何阻攔,李輔國也沒來得及提醒太子,天子便徑直走到了太子身後。
太子一動不動的伏在案上,面前攤著幾卷書,攤開一張地圖。天子湊過去一看,不由得皺了皺眉。他沒看過這樣的地圖。
「嗯咳!」天子咳嗽了一聲。太子聽了,如聞驚雷,他回頭看了一下,立刻翻身拜倒:「兒臣不知父皇駕臨,敬請父皇降罪。」
「算了,這是什麼地圖?」
「吐蕃地圖。」太子連忙讓出正位,請天子坐下,自己坐到對面去,體貼的用手擋著燈。他知道天子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有點見光流淚,所以每次父子相對時,他都用手擋著光。
「怎麼看起吐蕃地圖了?」天子一時好奇起來。吐蕃一直是大唐的心頭之患,但是大唐對吐蕃對知之甚少,那一面雪域高原彷彿在雲端一般,一直沒辦法搞清楚。太子這幅地圖又是從哪兒來的。
太子恭敬的說道:「是李泌從一個少年那裡聽說的。」
「李泌?」天子還記得這個神童,不由笑了一聲:「他回來了?他這次走了哪些地方?」
「聽說去了嵩山,後來又去了南嶽。」太子將李泌的匯報大致說了一遍:「他回來的時候,曾經來興慶宮求見,當時父皇去芙蓉園了。他留下一份奏表,父皇……」
天子尷尬的咳了一聲。他這兩天心情不好,哪裡顧得上什麼李泌的奏表。不過,他對李泌遇到的這個少年頗有興趣。小小年紀,不僅有一身好武藝,還對吐蕃有這麼深的瞭解,難得的人才啊。
大唐不缺名將,可是大唐缺少瞭解吐蕃的名將。與吐蕃的幾次交鋒,大唐都沒佔到什麼便宜。去年,哥舒翰統隴右、河西、朔方三鎮軍,共六萬餘人,強攻只有四百人把守的石堡城,付出了萬餘人傷亡的慘重代價才取得勝利。而石堡城還在大唐境內,根本沒有深入吐蕃。
這個少年的出現很巧啊,難道是上蒼給我踏平吐蕃的機會?
經過十幾年的征伐,大唐如今正逢盛世,西域安定,猖獗一時的突騎施灰飛煙滅,除了北疆的契丹、奚人還在鬧事之外,最讓天子揪心的就是吐蕃。吐蕃不僅經常騷擾劍南和隴右,而且離長安太近,一旦防守鬆懈,吐蕃就有可能殺到京畿。這無疑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天子想除掉這把劍很久了。
「這少年現在何處?」
「這個……」太子不好意思的笑笑:「兒臣不知,兒臣明天就派人去問。」
「李泌在哪兒?」
「應該在家吧。」
天子沒有再說什麼。他很清楚,沒有特殊情況,太子不見外臣。這是他的謹慎,也是他的小心之處。
圍著吐蕃地圖,父子兩人難得有了共同語言,聊了一會。就在他們相談甚歡的時候,高力士忽然匆匆走了進來,手裡還牽著一個髒兮兮的孩子。
一見到高力士,太子連忙起身,恭敬的行了一禮。高力士還禮,然後將那個孩子推到天子面前。
「父皇……」蟲娘跪倒在天子面前
,放聲大哭,小臉很快就哭花了。天子愣了半晌,這才想起這孩子是自己最年幼的女兒蟲娘,頓時大吃一驚:「蟲娘,你不是應該在……親仁坊嗎?」
……
韋應物大搖大擺的走進了萬安觀,看了一眼王鉷死不瞑目的首級,又看了一眼縮在牆角,戰慄不已的王准,衝著李再興挑了挑大拇指。
「李兄,你夠狠!」
看到韋應物進來,李再興一點也不驚訝。韋應物這兩天一直貓在楊家,他當然一清二楚。韋應物想幹什麼,他也大致能猜得到。此刻見韋應物擺出一副救世主的樣子走進來,他也能夠理解,並由衷的表示歡迎。
這代表他的勝算又多了一成。有了韋應物這個韋氏子弟的參與,相信李泌不敢不想辦法救他,否則太子肯定洗不清嫌疑。
李再興搖搖頭,歎息道:「三郎就不要笑我了,我是看這廝欺凌公主,一時義憤,這才犯下了大錯。」
韋應物嘿嘿一笑,和李再興交換了一個我懂的眼神。他摟著李再興的肩膀走到一旁,耳語道:「我知道你要利用我,只是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大,居然殺了王鉷。這個擔子可有些重。」
「三郎既然來了,就說明這個擔子還不夠重。」李再興笑笑:「至少你還挑得起來。」
「那當然。」韋應物坦然說道:「不瞞你說,王鉷不死,我是不敢來的。死了麼,我就不怕了。」
「所以我幫三郎殺了他。」李再興瞟了一眼縮在牆角里的王准:「這個……是你自己動手,還是我代勞?」
韋應物一愣,眨了眨眼睛:「還要殺?王鉷死了,這貨就是一個廢物,沒什麼威脅。」
「當然要殺。三郎沒聽說過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李再興說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只是眼神有些陰森。「這貨又不是什麼好鳥,當然要一併除去。之所以留他到現在,只是不想搶了三郎的興頭。若三郎怕了,我也不介意多殺幾個。」
韋應物的眼角抽了抽,眼神變得凌厲起來:「你想拖我下水?」
「話可不能這麼說。」李再興聳聳肩,一攤手:「我可沒請你來,是你自己主動找上門來的。如果怕了,你現在退出去也來得及。以後還有好玩的,我不找你就是了。」
李再興笑瞇瞇的看著韋應物,嘴角微挑,帶著玩世不恭的笑。既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戲謔。
把王准留給韋應物殺,讓韋應物真正成為同盟,這是他預先準備的一步棋。讓韋應物納投名狀,不僅是要斷了韋應物的後路,更是要看看韋應物的膽量。如果他和王准一樣只是一個仗勢欺人的紈褲,那他和韋應物的關係就只能到此為止,不能再進一步發展了。
幫手不用多,但是一定要精練,才能幹得大事。
韋應物後悔莫及,他不敢輕易拒絕,生怕說個不字,李再興就翻臉宰了他。在此之外,他隱隱的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翻了個白眼,指了指李再興,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
他走到王准面前,蹲了下來,拔出匕首,摩挲著鋒利的刀刃:「十三郎,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沒辦法,誰讓我一腳踩到坑裡了呢。不殺你,我怕是不能活著走出去。」
王准已經嚇傻了。隨著老爹王鉷的被殺,他所有的自信都崩塌了。李再興敢殺他老爹,他又算得了什麼,韋應物可比李再興囂張多了,殺他跟殺隻雞似的。
「別……別……」王准語無倫次:「我……我認輸……」
一股騷臭之氣溢了出來,王準被嚇得**了。
「太遲了。」韋應物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將匕首擱在王准脖子旁,歎了口氣,用力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