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別院。
李泌跟著一個李輔國,邁著細碎的腳步,迅速的穿過走廊,走進西北角的偏殿,在一張矮榻上坐了下來。他低著頭,雙手攏在袖中,
李輔國悄悄的退了出去,腳步輕得像狸貓。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口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來人在門口處停了一下,輕咳了一聲:「長源,你回來了。」
李泌連忙起身,揮起大袖,如翩翩起舞,伏地行禮:「草民李泌,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李亨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圓圓的臉,柔柔的眉,略有些疲憊的眼神。見李泌大禮參拜,他無趣的擺了擺手,逕直走到李泌對面的榻上坐下,一邊擺弄著衣擺,一邊說道:「父皇去了芙蓉園,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有什麼事,你抓緊時間說。」
「喏。」李泌不敢怠慢,開門見山的說道:「泌這次在南嶽般若寺見到一個僧人,形貌酷似多年前菩提寺的束草僧。他的弟子李再興是一個孤兒,這次隨泌來到長安,剛剛在長安城外,獨戰韋應物等一十三騎,三人死,十人傷,無一倖免。」
李亨眉頭一皺,原本疲憊懶散的眼神突然變得凌厲起來:「孤兒,又有一身好武藝,不遠千里來到長安,他不是來從軍,是來殺人的吧?」
李泌躬身施禮:「殿下如言,也正是泌所慮。此子殺心甚熾,來勢洶洶,背後又有隱世高人支持,我怕他要對付的恐怕不是一般人。」
李亨思索片刻,忽然笑了一聲:「你是擔心我?」
李泌搖了搖頭:「殿下仁厚,從未與人結怨,泌根本無須擔心。泌急著趕來,一是擔心事大,一旦驚動朝廷,陛下必然會垂詢殿下,希望殿下有個準備。二是此子殺伐果斷,不僅有一身好武藝,還頗有兵法天賦,泌為之講解兵法,他能舉一反三,可見是個將才……」
李亨輕聲笑了起來,眼中充滿笑意。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長源,你用心了。」
李泌鬆了一口氣,從袖子裡拿出一封奏疏,雙手遞到李亨面前:「殿下,這是泌在荊襄遊歷所見所思,請殿下轉呈陛下,以供御覽。」
李亨接了過來,輕聲歎息:「長源,我會盡快呈與父皇。你也不小了,該為國效力了。劉晏與你一樣是神童,喜歡神仙事,卻不妨人間俗務,如今已經初理政事,父皇甚是滿意,很快就能陞遷。你是不是也把做神仙的事放一放?」
李泌頓了頓:「殿下,這是各人的機緣,強求不得。非泌不願為國效勞,實乃仕進無門,為人所中傷,這才不得不暫時留意於江湖。」
李亨無奈的搖搖頭:「長源,我也知道你為難,就不強求你了。你花點時間,多留心這個李再興,不要讓他亂來。」
「喏。」李泌應了一聲,起身站到一旁。李亨站了起來,看看手裡的奏疏,順手放在袖子裡,向李泌點了點頭,快步走了出去。時間不長,李輔國走了進來,衝著李泌笑了笑,引他出宮。
……
吃完了飯,李再興告別了楊氏,跟著杜甫出了西院。僧人們已經吃完了晚飯,正在大佛殿上做晚課,木魚篤篤,配著僧人們唸經的嗡嗡聲,像一大群蚊子。李再興聽慣了師傅黃鐘大呂的梵唱,自然看不上這些有口無心的唸經,逕自跟著杜甫來到了食堂。
食堂裡有兩個雜役僧正在打掃,一看到杜甫進來,立刻沉下了臉上前阻攔,口中喝道:「杜君怎麼又來了,真是不好意思,今日晚飯已經過了……」
杜甫臉漲得通紅,指了指畫滿壁畫的牆壁。「我已經用過飯了,是陪束草師的弟子來欣賞壁畫的。」
這時,跟在李再興身後的小和尚智遠搶先一步邁了進去,雙手合什,說道:「休得無禮,杜君是陪師叔來賞畫的,讓開!」
僧人嚇了一跳,抬頭看到跟在杜甫身後的李再興,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原來是師叔祖大駕光臨,快請坐,快請坐,我馬上給師叔祖奉茶。」一邊說著,一邊一路小跑的進了裡屋。
李再興聳了聳肩,笑道:「看來我師傅的輩份不低啊。」
杜甫訕訕的笑道:「束草師其實並不算寺裡的僧人,但是他顯過神跡,你二師兄在寺中多年,地位超然,和寺裡的主持平輩,你的輩份自然也會高一些。」他看了一眼那些僧人的背影,有些拈酸的說道:「想不到今日能藉著賢弟的光,喝上一杯香茶。」
想著杜甫剛才差點被人轟出去的窘境,李再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拍拍杜甫的肩膀:「杜兄,別看他們自稱是佛門弟子,其實還是俗世中的勢利人,何必與他們計較,平白壞了自己的心情。來來來,這幅畫筆法遒勁,線條流暢,衣帶輕柔,宛若當風,想必是名家所畫……我勒個去,吳道子的畫?」
看著眼睛瞪著溜圓的李再興,杜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賢弟也知道吳道子的大名啊,不錯,這幅《智度論色偈變》正是吳道子的手筆,這些偈也是吳道子親筆所寫。」
李再興無語了。這菩提寺果然不簡單啊,畫聖吳道子的畫就擺在食堂裡?這些僧人可真有福氣,天天對著吳道子的畫吃飯。可惜這幅畫傳不到後世,否則肯定是國寶級文物。吳道子號稱畫聖,真跡卻少而又少,以至於後人只能靠一些臨摹之作想像他的絕技。
看著那一個個鮮活的形象,看著那一根根遒勁的線條,莊嚴卻又不失生動的佛像,嘴角帶笑,面容慈悲的菩薩,李再興忽然有些心痛。他不知道這幅畫是什麼時候毀掉的,也許是安史之亂,也許是黃巢之亂,也許是一場歷史上根本沒有記載的戰亂,中國歷史上的戰亂多得勝不勝數,誰知道有多少珍品毀於戰火之中。
真是可惜啊。華夏號稱五千年文明,可是真正能保存千年以上的文物恐怕都是稀世珍品了,中國人追慕漢唐,又見過多少真正的漢唐文明?
李再興站在壁畫面前,思潮起伏。
杜甫見他入神,還以為他在欣賞畫作,也不打擾他。這時,一個中年肥胖僧人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後面跟著一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和尚。小和尚手裡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茶碗和碟子。在他們身後,剛才那兩個雜役僧一個提著大銅壺和爐子,一個提著兩張矮榻,行走如飛,像打仗一般。
肥胖僧人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李再興身後,正要說話,杜甫擺了擺手:「大師,李君正在欣賞吳道子的話,你們不要打擾他。」
肥胖僧人一看到杜甫,臉色頓時一沉,聽了杜甫的話,隨即又換了一副笑臉。他擺手示意雜役僧放下銅壺和爐子,去做自己的事,又讓小和尚張羅著煮茶,自己陪著笑臉湊到杜甫身邊:「杜君,我師叔對書畫這類文事也有研究?」
「這倒沒聽他說。」杜甫笑了笑:「不過,我剛才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似乎他對詩人畫家並不陌生。」
「哦,原來是這樣。」僧人圓圓的臉上露出了油膩膩的笑容:「看來我們這位小師叔不僅有武藝,而且頗知風雅之事。怪不得和杜君一見如故。」
「他不僅和我一見如故,還和故翰林學士李青蓮是忘年交。」
僧人眨了眨眼睛,沒有再說什麼,可是神色之間卻多了幾分客氣。
李再興看了一會兒畫,這才回過神來:「這樣的大作,寺裡還有嗎?」
「有。」肥胖僧人搶在杜甫前面湊上前面,堆著一臉諂媚的笑:「旁邊還有一壁《禮骨仙人圖》,佛殿裡還有一幅《消災經故事》,皆是吳道子所畫,師叔,我領你去看?」
李再興有些意外:「大師是……」
「唉喲,師叔,你就叫我悟能吧,我怎麼當得起大師這個稱呼。」
李再興一下子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悟能?你乾脆叫八戒罷了。唉,這寺裡有個二師兄也就罷了,現在又冒出一個悟能,讓人情何以堪啊。不過,比起嚴肅的二師兄,這位悟能師侄更像那位淨壇使者。別說,好像唐三藏就在這座城裡,就是不知道西遊記的故事有沒有出現。
見李再興笑得開心,悟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越發的慇勤。李再興覺得有些失禮,咳嗽了一聲:「悟能師父是寺裡……」
悟能連忙接上話頭:「敢教師叔得知,我在寺裡負責僧眾們的飲食起居,做些雜事。以後師叔有什麼需要,跟我講一聲就行,我一定全力以赴,讓師叔滿意。」
李再興看了看悟能,心道師傅大概不會收這樣的徒子徒孫,這人這麼熱情,可能還是因為二師兄在寺裡的地位所致。看來這佛寺和塵世沒什麼區別,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那就多謝悟能了。」李再興笑道:「你管理寺中的事務,一定很忙,就不要陪我這個閒人了。等有空,我再去拜訪你,如何?」
悟能一聽,原本有些失望,聽到最後拜訪二字,立刻又興奮起來,連稱不敢當,又關照小和尚小心侍候著,這才喜滋滋的走了。他一走,杜甫頓時輕鬆了幾分,二話不說,先在小和尚準備好的榻上。這張榻原本是準備給悟能和李再興的,悟能被李再興轟走了,白白便宜了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