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九載(750)春正月,南嶽衡山天柱峰,般若寺。
茂密的山林中,一個少年站在一棵碗口粗的樹前,雙目微闔,凝神調息。赤祼的胸膛上,汗水沿著結實的胸肌緩緩流淌,纏在腰部的麻布短褲已經被汗水浸濕,洇成深色。
過了片刻,少年突然睜開雙眼,死死的盯著面前的那棵樹,他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胸膛鼓了起來,接著,他的小腹也鼓了起來,六塊腹肌清晰可辨。
「嘿!」少年低聲怒吼,向前邁出一步,橫肩猛撞。
「呯!」一聲悶響,樹幹應聲折斷,深赭色的樹皮裂開,露出淡黃色的纖維。在樹冠發出響聲之前,少年向左前方橫行兩步,再次晃肩猛撞。
「呯!」又是一顆碗口粗的樹被撞斷。
少年返身向右前方蛇行五步,再次撞上一棵大樹。
「轟!」又是一顆樹被攔腰撞斷。
這時,被少年撞斷的第一顆樹的樹冠「嘩嘩」一陣亂響,轟然傾倒,向他壓了過來。少年不退反進,雙手快如閃電,接住了從空中墜落的一隻鳥巢,抽身急退,在樹枝掃中他的臉龐之前退到了安全地帶。
三棵樹接二連三的轟然倒地,落在少年的身邊,將他圍在中間。
少年恍若未聞,他看著手中的鳥巢,笑了起來,露出整齊而雪白的牙齒。
鳥巢中,三隻毛茸茸的雛鳥正瞪著眼睛,驚恐的看著少年,一隻大鳥慌亂的拍打著翅膀,在他頭頂的樹林上空飛舞,長鳴。
「別怕,我撞壞了你們的家,一定給你們安排一個更好的地方。」少年說著,一手托著鳥巢,一手拿起倚在一旁的一根丈餘長的木桿,飛身跳過橫臥在地的樹桿,向般若寺的方向飛奔而去。
般若寺的西北角有一顆不知長了多少年的銀杏古樹,枝葉繁茂,亭亭如蓋。少年托著鳥巢,手腳並用,捷若猿猴,一直攀到樹冠頂部,找了一個合適的樹枝,將鳥巢放下,又細心的穩固好,這才伸手撥了撥雛鳥,雙手抱頭,饒有興趣的正在漆黑的天空盤旋悲鳴的那隻大鳥。
「再興賢弟,你又捉鳥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儒生站在樹下,仰著頭,看著少年,一臉的無奈。
少年低下頭,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看了儒生一眼,朗聲笑了起來:「李三郎,又來見我師傅?」
「是啊,你知道大師在哪兒嗎?」
少年向遠處眺望了一會,笑道:「你不用等了,這老不修又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儒生無奈的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少年見了,連忙叫道:「等等。」一邊說著,他踩著樹枝飛身躍下,正好落在儒生的面前。儒生見了,卻也見怪不怪,只是苦笑道:「再興賢弟,你小心一些。」
「沒事。」少年腳尖一挑,勾起地上木桿扛在肩上,一手攬著儒生的肩膀,拍了拍:「李三郎,真想見我師傅?」
儒生被他摟著,看著他汗津津的身體,聞著熱哄哄的體味,有些不太習慣,正想讓開,聽到這句話,連忙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那當然,我是誠心來向大師請益的。」
「那好,你先回去等著。聽到我師傅的梵唱就到這裡來,一定能見到他。」
「真的?」儒生又驚又喜。
少年收起笑容,嚴肅的說道:「在這山裡,除了師傅,我就只有你一個朋友,怎麼會騙你?」
「那太好了。」儒生喜不自勝,拱了拱手,匆匆的去了。
看著儒生消失在牆角處,少年站定了身子,嘴角微微一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四處看了一眼,沿著寺牆向東走去。走了大約百十步,便見到一個方形的石井。少年放下木桿,將衣服掛在上面,提起旁邊的井桶,打了一桶水,從頭上淋了下去。
清涼的井水沿著他的身體,嘩嘩的淌下,沖走了他身上的汗水,也沖洗了落在他肩上的樹葉。
少年放下井桶,坐在旁邊的石階上,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八年了,老子終於大功告成,可以出山討債了。」
少年名叫李再興,是寺中一個掃地雜役僧收養的孤兒,從有記憶起,就在寺中長大。除了掃地僧,沒有幾個人會注意到他,當然也沒人知道在八年前那次意外摔落山崖之後,他已經不再是原先那個懵懵懂懂的沉默少年。即使有人注意到他的身體一天天的強健起來,也只會取笑說掃地僧給自己找了一個接班人,根本不會知道這個身體內藏著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李再興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天空,思緒回到了千年以後的青藏高原。
那時候,他是一個執行巡邏任務的邊防兵,每天除了和戰友們騎著馬在空曠無人的高原上巡邏,守護著祖國的邊疆,就是苦練騎術和武功。在追蹤一個偷渡入境的敵國情報人員時,面對敵人猛烈的火力,他練習了十幾年的大槍雖然挑殺了兩個敵人,卻快不過敵人的子彈。
當他怒吼著將大槍刺入最後一個敵人的胸膛,從馬背上摔下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肯定是壯烈犧牲了,沒想到睜開眼,他卻成了這般若寺的一個剛剛十歲的小沙彌。
一個沒人會注意到的小沙彌。
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每天只知道掃地,拾取別人的殘食裹腹,人稱懶殘僧的師傅。
慢慢的,通過別人的隻言片語,他知道自己來到了千年前的大唐,不禁又驚又喜。前世在荒無人煙的高原上守護了一生,這一世,他不想在深山的寺院裡過一輩子。他想走出去看一
一看這讓後世景仰的大唐盛世,看一看前世沒有機會看的繁華人間。
之所以沒有立即離開般若寺,只是因為他要先把一身功夫練回來。前世,他除了精通現代槍械,還擅長八極拳和大槍。他之所以能入伍,就是因為他家傳的武功。在二十一世紀,武功除了能鍛煉人的身體和意志,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可是到了唐代就不一樣了,火器還沒有正式出現,他的這一身功夫大有用武之地。
所以,他按捺著自己的心情,在般若寺苦練了八年,終於在今天晚上大功告成,練成了八極拳中最威猛的貼身靠,一口氣撞斷了三顆碗口粗的大樹,甚至超過了前世的境界。
功成之日,就是下山之時。
八年時間,他雖然絕大部分心思都在練功上,卻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事,比如那次落崖其實並不是意外,比如那個一直藏在他記憶深處的聲音是長安口音,還有那個後世耳熟能詳的名字。
知道有人想要自己的命,李再興不僅不害怕,反而有幾分興奮。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怕事的人,前世就是因為惹事生非太多,老子才把他送進了軍營。當然了,老子對他不滿的事還有一件:他因為仰慕宋代大將楊再興,不顧老子的強烈反對,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又放棄了本門的槍法,改學楊家槍,為此老子險些要和他決鬥。如今到了大唐,居然還有人想要他的性命,這實在太有趣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這背後的故事,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怎麼會惹上殺身之禍。
「臭小子,你就不能跑遠一點練功,又要師傅我給你揩屁股!」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僧人拖著三棵樹從樹林裡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怒氣沖沖的埋怨著:「下次再這麼幹,我就不管你了。」
李再興一眼就看出那三棵樹正是他不久前撞斷的。
這個中年僧人當然就是被人稱為懶殘僧的師傅,在那個叫李泌的儒生眼中,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在李再興的眼中,他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不修。殺生茹葷就不說了,人都殺了好幾個。
「我不用你管了。」李再興嘻嘻的笑道。
「幹什麼?」懶殘僧濃眉一挑:「想造反?」
「我準備明天下山。」李再興笑瞇瞇的看著師傅:「老不修,你是不是有些話應該對我說?」
懶殘僧一愣,手一鬆,將三棵樹扔在地上,歎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這麼賣力的練功就是想下山。山下有什麼好,寺裡有吃有喝,衣食無憂,下了山,你什麼也不懂,連路都不認識……」
李再興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你要給我找一個嚮導。」
「嚮導?」懶殘僧愣了一下,隨即會過意來:「那個李泌?」
李再興笑了,他點了點頭,意味深長的看著懶殘僧。他雖然對唐代的歷史算不上有多熟悉,但是他對李泌卻不陌生。李泌與李靖號稱大唐雙璧,一前一後,名垂千古。李靖因為用兵如神,戰功赫赫而為人所熟知,光照初唐;李泌則少年成名,身歷四朝,四起四落,幾乎以一己之力拯救了大唐,在朝堂和山林之間進退自如,在民間傳說中,他和諸葛亮一樣,幾乎是一個半仙般的人物。
李再興知道李泌,固然有這些民間傳說的成份,但是真正讓他神往的卻是因為李泌分化大唐的勁敵吐蕃——後世稱為**——的大手筆,他駐守**多年,對這段歷史比較熟悉,也連帶著對李泌做過一些瞭解。有這樣的一個奇才在面前,他不著意結交一下,實在是愧對穿越眾了。
懶殘僧聳了聳肩,轉身拿起一柄斧頭,在掌心唾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手起斧落,碗口粗的樹桿應聲而斷,就像一根牙籤一樣的脆弱。懶殘僧運斧如飛,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就將三棵樹桿劈成了大小均勻的柴火。他將斧頭扔給李再興,這才說道:「你以為你的拳腳很高明?我跟你說,你還差得遠呢。」
李再興看著大氣也不喘一下的懶殘僧,掂了掂手裡的斧頭,笑了一聲:「禪宗的和尚,偷練密宗的功夫,你有什麼好顯擺的?」
「噗!」正在喝水的懶殘僧將一口水全噴了出來,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鈴:「你怎麼知道這是密宗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