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本就沒什麼目的,又要求人幫他找賀蘭盈,蚩鳶聽從無憂的話住在了這片寧靜的聽竹軒中,心情忐忑。漢人中也有胸襟如此博大的人嗎?漢人不是只會欺壓百姓,阿諛奉承嗎?為什麼會有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對他這般照顧這般客氣?夜深人靜,無憂早已鼾聲陣陣,與周公遊山玩水去了,他旁邊的蚩鳶卻怎麼也睡不著。因為這個聽竹軒只有無憂和他的先生住,所以沒有準備客房,蚩鳶又不同意單獨給他安排到王府廂房,於是只能跟無憂擠在一起。翻了幾個身,蚩鳶下床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北方的冬天很冷,這是在四季如春的南疆從來體會不到的,竹上的積雪已化了幾天,到現在還沒有化完,房簷上的冰凌只見長大卻不見融化。蚩鳶深呼了一口氣,白濛濛一片,如雲似霧,此刻他反到希望他的盈被誰收留了,不管收留她的人有什麼樣的目的,只要她能活著,他便一定要找到她。「盈兒呀,千萬不要死,一定要等我來找你。」蚩鳶閉上了雙眼,將心中的祈禱托付給了空中的月,月神從來都會眷顧有情人的,她不會讓他們永遠分離。
日昇,日落,再升,再落。這是來到長安的第幾天了呢?蚩鳶在王府裡幾乎都呆不下去了,如果今天那個先生還不回來,他只有繼續一人去孤獨的尋找了。蚩鳶本打算讓無憂帶他去向這裡的主人辭行,找遍了整個聽竹軒都沒有見到那個憨厚的少年。算了,還是自己走吧,反正這裡的主人也沒見過他,八成已經忘記了有他這麼一個無名人士的存在。蚩鳶出了聽竹軒沿大路一路走去,路上來來往往的人見到他都會懷疑的神情,沒有人帶路的陌生人突然出現在自己家,誰不驚訝?這也怪蚩鳶自己,整天躲在那個偏僻的院落也不出去見人,誰能認得他?蚩鳶看到旁人以那樣的眼神看他,居然也開始心虛起來,他一個南疆邊陲的山野村民在流浪許久後突然跑進富麗堂皇的王府裡住了幾天,本就是鄉下人進城的的感覺。蚩鳶越走越覺得不習慣,有意無意開始朝人少的地方走,幾道彎拐過發現自己迷了路。
池邊的橋上正好有人在看著水發呆,別無他法的蚩鳶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問路。「這位大哥,大門在什麼地方?」蚩鳶對中原的禮法沒什麼研究,衝過去抱了個拳就直來直去的問了出來。橋上觀魚的是位華服的年輕男子,聽見蚩鳶這個十分江湖氣的招呼,他直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蚩鳶,問道:「閣下是何人?」蚩鳶這才看清楚這個人的模樣,先不說相貌英不英俊,但就那軒昂的氣宇就足夠讓人敬畏有佳。蚩鳶在心裡打起了鼓,隱約覺得自己剛才過於唐突了,這個人的衣服只有漢人中的貴族才會穿,應該是這裡主人的什麼親戚朋友吧。蚩鳶不好意思的答道:「我叫元馳……」年輕的公子哦了一聲,呵呵笑道:「原來是元兄,近日家父身體抱恙,又忙於宮中事物無暇分身,無記一直在宮中守侯,估計就快回來了,讓兄台等候這麼久,實在不好意思。」蚩鳶腦袋一大,這個人說家父在宮裡?難道說他就是無憂口中那什麼二公子?他被人家招待了那麼久,混吃混喝卻一直不知道人家長什麼模樣,蚩鳶更加不好意思了,小心的問道:「你就是二公子?」公子笑道:「我在家中的確排行老二,元兄不必客氣,叫我世民就好。」這個人竟然就是街邊巷尾老百姓口中議論的最多的李世民?蚩鳶的頭更大了。
從小到大,蚩鳶從沒有像這幾天這麼束手束腳,自由習慣的他從來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允許任何人約束他。他從沒欠過誰,除了賀蘭盈,也沒有讓誰欠過他,也除了賀蘭盈。他本以為這世上除了賀蘭盈,再沒有一人能夠讓他如野馬般馳騁的性子安定下來,卻不想一下欠下了這麼多的情。欠了人的滋味比被人欠的滋味更讓蚩鳶難受,面對著這個溫和中不失威嚴的年輕公子,蚩鳶不知該說什麼好。李世民似乎是看出了蚩鳶的窘迫,拍拍他的肩笑道:「不必這麼拘禮,元兄相必是在這王府中悶壞了,想出去走走吧。」蚩鳶道:「其實……我是想……想辭行……」李世民道:「無記就快回來了,你不等他了嗎?」蚩鳶低下頭,為難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李世民笑道:「在一個地方呆久了,的確悶的發慌。你若想走,我也不便強留,只怕無記又要說我眼高於頂了。」
李世民領著蚩鳶沿著石道緩步而行,蚩鳶一言不發的跟在他身後,氣氛有點沉悶。李世民看了看滿懷心事的蚩鳶,笑著問道:「元兄不是中原人士吧。」蚩鳶心裡一驚,看了一眼李世民,從他微笑的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惡意。蚩鳶很老實的答道:「我從南疆來的。」李世民讚許的點頭道:「怪不得元兄身上有種桀驁的味道,我很欽佩你們南疆人。」蚩鳶來了興趣,南疆的暴動讓隋朝那個昏君花了近二十年時間來鎮壓,本以為南疆人在漢人眼中是眼中釘肉中刺,卻沒想到還有人能欽佩他們南疆人。李世民繼續道:「煬帝殘暴無道,中原百姓敢怒不敢言,惟有南疆的百姓敢於反抗。亂世紛爭,南疆人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暴政,二十年來不屈不服,如沒有南疆百姓帶頭,楊廣不可能這麼快落敗,如沒有南疆百姓牽制朝廷二十年,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李家。」李世民的這番話將蚩鳶說的是熱血澎湃,他們其實只是不想被漢人無休止的欺負下去,經李世民這麼一說,卻成了如此驚天動地的一番大事。
李世民扭頭看著蚩鳶,說道:「南疆百姓崇尚自由更愛好和平,他們熱情奔放,樸實勤勞,他們可以用最美的酒和最盛大的宴會來招待朋友,也可以為自己的家園戰至最後一人,流盡最後一滴血。」蚩鳶的眼中冒著光,心中是難以言喻的複雜,長期以來南疆人都一直被漢人視為野蠻人,對南疆的政策也從來都是不留半分情面的搜刮欺詐,很少會有漢人瞭解南疆人,正如在南疆人眼中漢人永遠都跟陰險狡詐殘忍凶狠聯繫在一起一樣。李世民的確瞭解南疆人,蚩鳶卻不瞭解李世民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是為了拉攏南疆人?是為了勸說南疆人放棄抵抗老實的等待下一個朝代的鎮壓?蚩鳶懷疑的看著李世民,後者還是那樣溫和的微笑著,眼中是不容質疑的堅定。「我想和你交朋友,不知元兄你肯不肯賞這個臉呢?」李世民微笑著看著蚩鳶,那份自信讓人根本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蚩鳶直視著李世民,嚴肅道:「南疆人對背叛自己的朋友可是從不會手軟的。」李世民笑道:「我欣賞的便是你們敢愛敢恨的天性。放心吧,我李世民說到做到,李家永遠是南疆百姓的朋友。」這個漢人如此的豪爽,蚩鳶又怎能甘於人後,他一聲大笑,說道:「那麼,我便交你這個朋友了。」李世民呵呵大笑了起來,一拍蚩鳶的肩膀,說道:「大門已經到了,我想,現在你也不急著走了,反正今天閒來無事,咱們一起出去逛逛吧。」的確,現在蚩鳶也不打算離開了,李世民要跟他交朋友,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他都可以借助李世民的身份權力去幫他尋找賀蘭盈。水月族的人不會真正相信漢人的話,至少在李世民露出狐狸尾巴之前,他可以放心大膽的拜託他的新朋友去為他尋找他失蹤已久的心愛女子了。
長安街道上繁華一片,琳琅滿目的雜貨,街頭各樣的雜耍,街上的人每個都一副輕鬆快樂的表情。蚩鳶幾月來所走過的中原大地,哪一處不是兵荒馬亂,人人自危,城外的難民拖家帶口往城裡湧,城裡的人哭爹喊娘的被抓去做壯丁。雖然蚩鳶對漢人沒什麼好感,但看到漢人的老百姓被兵火戰亂折磨的慘狀,心中也著實有些同情。水月一直與世隔絕,如果不是漢人的突然造訪,他們也不會知道新月湖外的世界如此廣闊。原來,受壓迫的不止是他們水月,也不止是一個南疆。為何統治者們各個都只顧自己享樂不顧百姓疾苦?難道王者的只有權利統治卻沒有責任守護?若天下,都如長安一樣,這世間會不會快樂很多?蚩鳶在沉思,李世民看了看他,問道:「來到中原,感覺如何?是不是與你們南疆大不一樣?」蚩鳶苦笑道:「我本以為南疆人已夠苦了,卻沒想到你們中原的漢人更加的可憐。在我們那裡,族長只為守護族人而生,族人便是他的手,他的足,缺少任一樣,民族都不再完整。而你們漢人的族長,又都在做什麼?」李世民苦笑了一聲,說道:「前任的族長的確太不負責,國君源於百姓,如魚源於水,國因有百姓才為之國,脫離了百姓的國君,又怎配再稱為國君?其實,這天下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我們做臣子的也有責任,沒有盡職規勸主君,反而助紂為虐,該誅啊。」蚩鳶道:「身為國君就該時刻為百姓著想,他心裡沒有百姓,別人就算再勸也沒有用。」李世民沒有接話,沉默半晌,又問道:「元兄,你這次來中原做什麼來了?」蚩鳶頓了頓,剛準備告訴李世民賀蘭盈的事,遠遠聽見無憂的聲音響起在街道前方:「二公子!」
蚩鳶被打斷了話頭,與李世民一起望向前方,無憂手裡捧著一把紅梅快步奔過來,歡喜道:「二公子,元馳,先生回來了!」先生回來了?李世民笑道:「回來的可真是時候。」他說著迎了上去,只有蚩鳶站在原地發愣。他清楚的看到無憂身後緩步走來的那個白衣的男子,那舉世無雙的俊美,那神人共妒的飄逸,世間之大卻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正是那個男子將他的盈自他身邊搶走,也正是那個男子欺騙了他和多憂,害他差點落入賀蘭尚手中。半年前,蚩鳶自他手中逃脫,半年後他卻又救了蚩鳶的命。天意不可琢磨,命運總會交錯,只要欠過債便一定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