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嚇白了臉,本能的轉身逃跑,可是那男子的身形很快,原地幾個縱身就擋在了永巷的面前,梁九功在後面緊追而來,剛要呵斥出聲,就被男子抬手制止,他站在永巷面前,冷冷的問道,
「你是什麼人?半夜三更的,為何在承乾宮內遊蕩,難道沒人教過你宮中的規矩嗎?」
「奴婢,奴婢該死,奴婢是承乾宮外殿掃灑的宮女,因被深夜的琴聲吸引,才不知不覺的走到正殿來,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你是被琴聲吸引?你懂音律?」男子聽到永巷的解釋後,本來冷如冰霜的面容有所緩和,梁九功卻有些不以為然,因承乾宮有過宮女勾引皇上之事,所以梁九功對這些卑微的宮女很是瞧不上,此刻見這宮女說了此等借口,便有些控制不住內心的情緒,諷刺的哼了一聲,
男子瞪了梁九功一眼,繼續說道,
「朕問你話呢,你是不是懂得音律?」
「皇上恕罪,奴婢惶恐至極,衝撞了聖顏,還請皇上饒命!」永巷見他自稱為「朕」,知道再裝傻已是不智之舉,她跪在地上,故意裝作卑微的樣子,想用這個方法讓眼前的男子放過自己,誰知男子卻並不順她的意,反而背著手,冷酷的說道,
「如是不懂音律,你就是欺君,欺君之罪死不足惜,到時候莫要怪朕無情,朕再問你一遍,你可懂音律,這次你可要想清楚後再回話,明白嗎?」
永巷的心劇烈的跳著,她跪在地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深吸了口氣後,她低著頭,恭敬的說道,
「回皇上的話,奴婢自幼習琴,自然懂得音律,但奴婢愚鈍,自問琴技遠遠比不上今日所聞琴音,還望皇上明鑒。」
「嗯,回答的還算誠懇,梁九功,吩咐下去,拿一把琴來給這奴婢,朕要聽聽她彈得曲子。」
梁九功面有難色,規勸的說道,
「皇上,這還在承乾宮內,良主子剛剛歇下,您讓一個奴婢在庭院裡彈琴,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難道良貴人不是朕的妃子,朕想聽曲子,還要顧及良貴人嗎?」
梁九功見玄燁語氣不悅,心下便知定是玄燁又和良主子起了爭執,玄燁顧及著良主子的身體,不好跟她發火,此刻心情抑鬱,正在火氣上頭,梁九功趕緊應了差事,畢恭畢敬的退下了,早有伶俐的宮人搬來了舒適的椅子,放到承乾宮正殿旁的白梅林處,讓玄燁坐下來休息。
永巷跪在地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裌襖,可是她面上仍保持著平靜的情緒,心思卻迅速的轉動了起來,這裡離正殿不遠,想必良貴人還未睡,在宮中的這些日子以來,她也不是兩耳不聞宮內事的,關於良貴人的一切,她都有留心打探,早就知道良貴人與當今皇上面和心不和,雖然皇上常常來承乾宮,但良貴人卻很少侍寢,有時候皇上來了,也只是和皇上談談佛經,或者下上幾盤圍棋,彈奏幾首曲子,畫上幾幅丹青,兩個人之間的相處,完全不似一般夫妻,更不似皇上與妃子,他們之前雖然是夫妻,是君臣,甚至共同孕育了一個兒子,可是良貴人就像是終年不化的寒冰,又似早上降落在梅花瓣上的露珠,陽光一照便蒸發成瀰散的水霧,什麼都不曾留下。
永巷內心盤算著,她要不要彈一首母親教她的曲子,這裡離正殿很近,良貴人應該能聽到,以她的冰雪聰明,肯定是從這首曲子裡猜出一二,可是過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真的能打探到母親的下落嗎,良貴人就算與皇上再不親厚,終歸是皇上的嬪妃,女子嫁人後,一向以丈夫為天,她要不要以王家十幾口的性命為賭注,與良貴人早早相認呢?
永巷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卻見幾名宮人在她面前擺放了桌案古琴,玄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賜座。」
「皇上,這奴婢身份低微,就讓她跪著彈吧!」
玄燁看了梁九功一眼,稍有不耐的說道,
「無礙,習四藝之人均有一套禮法,如是她彈得不好濫竽充數,朕自會處決了她,如是她真的是習藝之人,也不能壞了規矩,辱沒了擁有技藝之人。」
「是。」
永巷跪謝皇恩後,從地上起身坐在了椅子上,她深吸了一口氣,擺好姿勢後低頭說道,
「奴婢斗膽在殿前獻藝,萬分惶恐,還請皇上明示曲目。」
「隨意,你盡可以選自己最拿手的!」
永巷點點頭,閉上眼睛回憶了一番,琴音在手指間緩緩流淌,彈出的曲目,居然是剛剛良貴人彈奏的曲子,玄燁微閉的眼猛地睜開,帶有探究意味的看向面前的女子,只見她半低著頭,凍得紅腫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動著,琴音雖然比不上良貴人,但也連貫流暢,聲音飄渺之間,隱隱帶了一絲良貴人所沒有的溫暖之情,在這個寒冷的冬日,讓人的心底緩緩升起一股不易察覺的細膩暖流。
宮人點了精緻的燈,因這女子身份卑微,未被允許不可抬頭直視聖顏,可是也不知怎麼,看到她彈琴的樣子,玄燁卻覺得莫名的熟悉,他的思緒漸漸飄遠,好似回到那一日,在納蘭容若下葬的那天,他走出納蘭府時,在府外看到跪在地上披麻戴孝的沈宛,他走到沈宛面前,對沈宛微微一笑,沈宛卻不吭聲,雙眼直視前方,似乎沒有人站在她面前一般,玄燁身為帝王,走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忽視過,玄燁微怒,口氣不善的說道,
「沈宛,你不要不知好歹,如不是雲珠開口,朕也不會理你,你以為你是誰?又憑什麼跪在這裡?納蘭府地位尊貴,怎麼會和你一個地位卑賤的伶人扯上關係?!你還是走吧,不要自取其辱!」
沈宛在聽到雲珠的名字後,猛地抬起頭來,本來無甚情緒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她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
「不知道皇上口中的雲珠是誰,草民身份是卑賤,但即使是再卑賤的人,也有想用整個生命來守護的東西,皇上是天下至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想必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卑賤之人的執著從何而來,因為對皇上來講,一切都來得太過容易了。」
「沈宛,你不要跟朕逞口舌之能,你信不信,朕能讓你生不如死?」
沈宛呵呵一笑,黑白分明的眼中流露出深刻的諷刺,她仰著頭,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沖玄燁無所謂的說著,「皇上,容若一死,我的心便再無牽掛,死對於我來講,不是恐懼,而是最好的解脫,在這個世上,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能讓她感到恐懼的,皇上您實在是多慮了,等我陪容若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我自會去地府陪伴於他,萬不會留他一個人寂寞孤單的,至於承乾宮裡的良貴人,我只能說我這一生虧欠娘娘太多,後宮佳麗三千美女如雲,只盼著皇上能夠疼惜娘娘一生一世,我便對皇上感激不盡了。」
玄燁聽沈宛說完,面上不由一愣,說實話,他是有殺她之心的,他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就被灌輸斬草除根的理念,哪怕存著萬分之一的隱患,他也會毫不留情的下手除去,今日他來,是想試探一下沈宛的心思,卻沒想到她如此決絕,居然未曾低頭向他懇求活命的機會,反而替阿雪求恩典,沈宛的這種舉動,確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心底不由得對這名女子讚賞了幾分,也多了幾分好感。
「姑娘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姑娘這麼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雲珠從未開口求過朕什麼,朕身為皇上,一言九鼎,既然答應了她便不會食言,朕讓戶部侍郎給你安了個身份,洗淨了你以前的過往,你便在哪裡重新開始生活吧。」
沈宛淒楚一笑,看著納蘭府內納蘭容若的靈柩,淚水便止不住的流了出來,她從懷裡掏出一本包裹完好的詩詞,抬手遞了上去,玄燁微微皺眉,並未伸手接過,而是站在原地,略有不悅的說道,
「這是什麼?」
「皇上,您如此英明,難道還猜不出來這是什麼嗎,容若這一生,愛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幾,但他真心愛著的,只有盧氏一人,斯人已逝,很多事情發生了,日子越久便越模糊不清,到了最後,就連自己都被自己騙了,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了,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人才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所有的人都說,容若為了沈宛拋棄了一切,只有我知道,他是以怎樣的心情度過生命中最後時光的,這本詩冊,記錄了他短暫一生中完整的情感,皇上如是不願意讓娘娘看到,便收下留個紀念吧。」
玄燁無法拒絕這麼一雙飽含深情的眼睛,納蘭容若,在這一刻,玄燁突然有些羨慕他,他的一生雖然如煙花一般短暫,卻擁有了他所沒有東西。身為帝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言之間,可以是造福蒼生,也可以滿目瘡痍,但是擁有再多的權勢也無法讓他得到女人的真心,而納蘭容若,卻有幸得到了不止一名女子的真心。
玄燁默默接過那本詩冊,看著沈婉說道,
「你還有什麼要求,逕可以跟朕提出來,無論是什麼,朕都可以滿足你。」
「皇上,沈宛別無所求,只求皇上能夠允沈宛進納蘭府,當面祭拜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