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七年夏蘇州知縣府邸
知縣王國正緊皺眉頭,背著手在屋內不停的走來走去,知縣夫人黃氏坐在紅木椅子上,不住的抽噎著,站在她身側的丫鬟不停的勸慰著她,仍是無法讓她釋懷。
王國正漸感心煩,走到她跟前怒斥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哭了,都是你教養的好女兒,平日裡老夫叫你嚴加管教、嚴加管教,你總是婦人之仁,對蔓葶過於放縱,什麼事都由著她的性子來,如今她膽大包天,居然跟外面的野男人私奔了,這事要是傳揚出去,咱們全家都要因這個不孝女株連九族!」
黃氏聞言,哭得更凶,她拿帕子擦著眼淚,抽抽噎噎的說道,
「老爺,如今你著急了,蔓葶她早就跟你說過,她不願意進宮選秀,可您呢,非但不幫她,還跟她說了那般狠話,這才逼得她離家出走,跟幼銘那孩子私奔了——」
「事到如今,你還替那不孝女說話,三年一選秀,選的是什麼?那是為皇上選妃子啊,我只是個小小的知縣,有什麼能耐不讓她去,她的名字入了候選名冊,那就是她的命啊,夫人,老夫求求你,不要再做不切實際的夢了,當務之急,是要派人盡快找到蔓葶,如是她和幼銘那孩子做出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來,咱們家可就真的完了!」
黃氏抬頭看著王國正,哭得一雙眼睛似桃兒一樣紅腫,她啞著嗓子,哽咽的說道,
「老爺,我都這把歲數了,膝下只有蔓葶一個女兒,她是從小被你我寵大的,哪裡懂得世態人心的險惡,如是讓她入了宮,萬一她不小心,得罪了宮中哪位貴人,我怕是這一生都難見她的面了,嗚嗚嗚,嗚嗚嗚」
「夠了,夠了!哭,你就知道哭,如果哭能解決問題的話,老夫陪你一起哭!來人啊,派人再出去看看,尋到小姐沒有?」
「老爺!夫人!小姐找到了,不過小姐她,小姐她」
「小姐她怎麼了?」王國正急得滿頭大汗,對那小廝狂吼著,小廝僵著一張臉,嘴巴張得大大的,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王國正狠狠地跺了跺腳,一揮袖子說道,
「罷了罷了,全都是一幫沒用的廢物,老夫自己去看那個死丫頭!不孝女!」
「老爺,老爺」小廝追著跑了出去,黃氏聽聞寶貝女兒回來了,驚喜得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對身旁伺候的婢女說道,
「走,秀娥,蔓葶回來了,咱們趕緊過去,一會兒如是老爺發怒,要請家法,你一定要幫我勸勸老爺,蔓葶身子不好,可禁不住那嚴苛的家法啊。」
「夫人放心,小姐是秀娥看著長大的,即便是秀娥替小姐領了家法,也絕不讓小姐委屈。」
「好,好」黃氏拍了拍秀娥的手,扶著她追著王國正出去,卻見大大的前廳中,只餘了幾名王府心腹的家丁,剩下的人全都被王國正趕了出去,八開門的前廳全部門窗緊閉,外面的天亮得晃眼,裡面卻是暗得怕人。
黃氏隱約看到跪在前廳裡的兩個人,她已有半年未見過女兒,此刻見了,激動得滿眼淚水,扶著秀娥就要過去,可剛走到王國正身旁,她就覺得不對勁了,只見王國正雙目呆滯,滿臉蒼白,嘴裡不住的說道,
「完了,完了,王家出了這等不孝不潔的女兒,我王國正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啊,完了,全完了」
「老爺,老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啊!」黃氏見王國正渾身都在顫抖,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她扶著王國正,對跪在下首的女兒說道,
「蔓葶,你瞧瞧你這回做的好事,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娘一直都跟你說,有什麼事跟爹娘說,不要私自做主,你倒好,不依你的意,你說也不說一聲就跟人私奔了,這成何體統啊,你看你把你爹氣的,老爺真是氣出個好歹來,為娘也不幫你了!」
「娘,我,我這次回來,是想讓您和爹成全我和幼銘哥的,娘,女兒求您了,女兒和幼銘哥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今生今世,除了他,即便是當今聖上女兒也不嫁,娘,您也是女人,應該能明白女兒的心情,女兒求您,求求您!」
王蔓葶跪在地上,手緊緊地握住身側男人的大手,雙眼含淚,一字一句的哭訴道,黃氏雖然心疼女兒,可是選秀是天大的事情,女兒的名字已入了冊,除非她死了,今生已是無法再另嫁他人了,黃氏走了過去,剛要扶女兒起來,低頭一看,卻發現女兒豐腴了不少,她心中頓感不妙,盯著女兒微微隆起的肚子半響說不出話來,這時的王國正終於回過神來,一手重重的拍上了身後的几案,壓抑的低吼道,
「夫人!你好好看看,這就是你生養的好女兒,本是待選之身,卻與男人私奔,這還不算,她居然還挺了個肚子回來,如今這個孽障已懷有五個月的生孕,你叫我如何跟朝廷交代啊,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啊!」
黃氏聽完王國正的話,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她眼前一黑,身子不由得向後倒去,王蔓葶驚恐地起身,卻仍是慢了一步,幸好站在黃氏旁邊的秀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黃氏驚嚇過度的身子,扶著她坐在了椅子上。
「娘,娘,您醒醒,您醒醒啊,女兒不孝,女兒不孝,娘您別氣,別氣,您打我罵我都可以,可是,可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他不應該為我的錯誤送命啊,幼銘哥為了我,已經跟家裡人鬧翻了,現在的我們走投無路,只有厚著臉皮回來投靠爹娘,我死不足惜,可是還請爹娘收留我的孩子,照顧他長大成人,平安過完一生,嗚嗚嗚,嗚嗚嗚」
「蔓葶,是我不對,是我太自私,慫恿你跟我私奔,我該死,我罪該萬死,如是伯父能收留蔓葶,我願意向朝廷坦白一切,一切的罪責都由我來承擔,即便要受凌遲之刑,我也無悔無怨,只求伯父伯母可憐蔓葶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收留她們母子,幼銘在此跪謝了!」
蔓葶身旁跪著的男人還很年輕,身材魁梧,英氣勃勃,而此刻的他,穿著一身灰色的棉布袍子,滿臉塵土狼狽不堪,現實的殘酷已經把這個年輕英武的青年折磨得憔悴不已。
現在的他,早已沒了初時的雄心壯志,被家裡人無情的趕出來後,他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王蔓葶是家中的獨女,沒有旁的姐妹,她明年就滿十五週歲了,正是進宮的如水年齡,王蔓葶的模樣生得極好,又彈得一手好琴,歌聲如黃鸝出谷,婉轉悠揚,聽過之人全都讚賞有加。她雖然還年幼,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惹人愛慕,一旦入宮,憑借蔓葶的姿容才德,定是能贏得聖上垂青,封為貴主也是遲早的事情。
他的母親與黃氏交好,又因離得近,兩家常常走動,他七歲的時候便認識了比自己小三歲的蔓葶妹妹了,本想著自己習了一身武藝,到時候投奔軍營立下軍功,風風光光地迎娶她過門為妻,誰知一道聖旨而下,蔓葶被欽定成了入宮的待選秀女,自己投注十多年的感情付諸東流,從此一道宮牆阻隔了兩個相愛的人,咫尺天涯再無相見之日。
他心痛如絞,鬱結在腹,竟然因此事一病不起,誰知一日夜晚,照顧他的貼身小廝告訴他,蔓葶小姐一個人偷偷溜出了王府,正在後院的門口等他,他驚喜交加,手忙腳亂的穿好衣服,不顧尚未康復的身子,跌跌撞撞的跑出去見她,卻見她背著包袱,租了馬車,抱著他的腰一字一句的說道,
「幼銘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是讓我入宮,我還不如現在就死在你的懷裡,也好過熬著那相思未閒的日子,做那強顏歡笑的行屍走肉,幼銘哥,你帶我走吧,我們逃開,遠遠的逃開,我就不信,這天下之大,會沒有咱們的容身之地。」
他被懷裡女子的深情感動,當下便立下誓言,想著本朝著名詞人納蘭容若的詩句,也不知怎的,竟然情緒激動的念了出來,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當時蔓葶與他兩兩相擁,兩個人對未來均充滿了美好的憧憬,可是沒過多久,蔓葶便懷孕了,她從小嬌生慣養,自是受不住長途跋涉之苦,而他們的盤纏很快便用完了,他要照顧蔓葶,又沒有謀生的技能,山窮水盡之下,不得不回到蘇州投奔家人,誰知他父親知道他與蔓葶私奔的醜事後,不僅不接納他,還把他趕出了家門,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兩個人沒有辦法,只能回到王府,懇求王國正收留他們的孩子,而他們則做好了殉情的打算,一旦蔓葶生下孩子,他們就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喝下毒藥死在一起。既然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以夫妻的名義葬在一處,而孩子是無辜的,不能做他們愛情的殉葬品,所以他們才厚著臉皮回到王府,懇請王國正和黃氏的成全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