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興祖從大理寺關押重犯的監獄裡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了,孔清月親自領了兩名姿色不俗的宮女來,服侍他在大理寺內一間議事的房內沐浴更衣,盧興祖朝孔清月淡淡一笑,並未叫那兩名宮女隨他入內,只接了她們手中的換洗衣物和沐浴用品,神色泰然了進入了屋內。
孔清月隨他一起入了屋,留那兩名臉色微紅的宮女站在門外,盧興祖微微一驚,正要脫去衣服的手頓在空中,神色尷尬的看向一臉冷漠的孔清月,孔清月見他一身狼狽,身上的囚服已破爛不堪,雖然他未曾遭受皮肉之苦,但已是滿面憔悴之色,她微微歎息了聲,緩步走向盧興祖,別有深意的說道,
「盧大人膝下無子,這次進宮有去無回,還不如讓那兩名宮女悉心伺候了……」
「姑姑的好意盧某心領了,聽說姑姑在宮中對阿雪多有照拂,盧某在此深表謝意,還望日後姑姑能對她提點一二,莫讓她在宮中受了委屈。」
「盧大人既然有心,為何不順了皇上的旨意呢,你這番固執的維護前朝之人,必然惹得龍顏大怒,如你肯……」
「姑姑不必多說了,盧某要沐浴更衣了,還請姑姑恪守男女之防,暫且迴避。」
孔清月接連兩次被他打斷話語,已是找不出旁的理由再繼續談下去了,她深深看了盧興祖挺直而立的背影,心中難免唏噓,盧興祖雖然說不上是個清官,但因其是漢人,出任仕途步履維艱,是以他一直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抓到了把柄,如今他毫不猶豫的攬下所有罪過,像是迫不及待赴死一般,不由得叫她心聲疑惑,她想起了阿雪曾跟她提過的曼華師傅,直覺此事定與這曼華師傅有關,可是究竟是何緣故,她就不得而知了。
盧興祖沐浴的時間很長,直到換過了五次熱水,他才一身清爽的走了出來,孔清月就著夜晚的月光看過去,只覺得這個身穿常青色錦蘭草交疊長褂的男子生得出奇的俊朗,此刻洗淨了一身污塵,換上了嶄新的衣衫,當真如脫胎換骨了一般,出眾的容貌氣度叫人移不開眼,連那躲在她身後的兩名宮女,也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他。
盧興祖站在房前的玄石地面上,仰頭深深的吸了一口夜晚微涼的空氣,他感受到了孔清月審視的目光,轉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孔清月衝他點了點頭,側開身子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盧興祖面上掛上一抹淡笑,隨著孔清月走出了森冷威嚴的大理寺。
外面已備了兩頂軟轎,兩旁隨行了身穿武服的大內侍衛,個個英姿挺拔身配刀劍,孔清月在盧興祖身旁低低說了句,
「皇上只給你半個時辰,期間有人在外監視,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盧大人應該心中有數,奴婢在此就不多言了。」
「多謝姑姑提點。」
盧興祖朝孔清月深深鞠了三躬,孔清月身形未動,面無表情的受了他這三躬,盧興祖抬起頭來,眼露感激之色,想著阿雪日後有孔清月在宮中照拂著,必不會受太多委屈了,他只覺得在這塵世間最後的牽掛已然從肩頭卸下,於這人世間,再無半點放心不下了。
盧興祖笑了笑,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之色,他抬頭望了望天空中那一輪泛著清輝的明月,腦海中依稀浮現出一個人的面容來,曾經的他,只是那麼驚鴻一瞥,便已在人群中記住了她的容貌,那時的他還是一個俊俏少年,因對明朝的江南心存嚮往,便偷了家中的銀錢獨自一人來到了江南,他還清楚的記得,那是在崇禎十四年的夏天,江南的風景美得如一幅詩畫,處處透著精緻,處處染著風華,他那時候剛滿十五歲,第一次離開家鄉見識外面的花花世界,初見江南繁華之景,不知不覺便看走了神兒,直到吃飯時付出不銀錢來,才猛然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錢袋不見了,他看著店小二一臉不耐的看著他,那眼神似乎在打量一個叫花子,心中頓生氣惱,奈何他自小習武,在言辭上實在是拙笨得緊,這會兒子理虧在前,更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眼見著那些人就要齊齊圍上來抓他去見官,他心急如焚,要知道他本不是明朝中人,此去見官必會惹了禍事,正想著拚死也要逃出去,一個妙齡女子突然分開人群徑直朝他走了過來,她恬靜秀麗的面容上,一雙眼睛格外的清澈,只見她緩緩對自己伸出手來,面含羞澀的遞給他一錠銀子。
盧興祖的母親是漢人家的女子,生得面如桃花身似拂柳,因此很得他父親的疼愛,可惜她被父親擄來後一直鬱鬱寡歡,再加上不適應北方天寒地凍的氣候,在生下他不久便過世了,待他漸漸長大,常常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聽到父親獨自對著母親的靈位說話,父親是滿人,騎射打獵是把好手,可惜半點墨也不通,在形容母親的音容笑貌時,只是反覆說他的母親生得極美,生得極美,盧興祖那時候還小,不懂極美的女子到底生得是何種模樣,直到今日見了眼前之人,才把那兩個虛無縹緲的字凝結成了清晰的圖像,從此後便像一顆種子在心中落了根,發了芽,漸漸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生機盎然。
「公……小姐給你錢,你還不快點拿著,傻愣愣的幹什麼呢!」
盧興祖當時只顧得愣愣的看著她,腦中一片空白半點反應也無,直到那女子身邊的丫頭不耐煩的開了口,他才驚覺自己如此瞪著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家看是多麼無禮的行為,他怕她以為自己是個登徒浪子,忙要開口解釋,可是他平日裡嘴就笨,這會兒面對心儀之人,更是結結巴巴的滿嘴胡言亂語不知所謂,那女子看著他微微一笑,紅著臉把那銀錢塞到他的手裡,隨後便和那個丫頭擠開議論紛紛的人群,如飛一般的跑了。
盧興祖趕緊衝到二樓的圍欄旁,彎腰向下看去,只見那女子拉著小丫鬟的手,如一抹雲霞般從他眼前匆匆而過,他想也未想,把手中那錠銀子拋給身後的店小二,撐著欄杆便從二樓跳了下去,那女子好像身懷武功,腳步輕盈如風,可是她身後的小丫鬟只是尋常女子,不一會兒便被她拉得氣喘噓噓上氣不接下氣,盧興祖幾步追上了那個小丫鬟,一扯那丫鬟的手臂,誰知道心急之下用力之猛,這樣一拉之下生生把那小丫鬟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只見那女子詫異的停住了腳步,扭頭看向他,面露疑惑的說道,
「這位公子,你如此著急的趕了上來,是看上蘇兒了嗎?」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頓時羞得滿面緋紅,忙把那丫鬟推了開去,喃喃的說道,
「不,不,不,我追上是,是想問一下小姐的芳名。」
蘇兒猝不及防,被他一拉一推之下弄得整個身子都在疼,此刻見他還有臉開口問姑娘家的芳名,頓時氣怒交加,揉著胳膊擋在他面前,跳著腳的擋住他放肆無禮的炙熱目光。
女子穿著淡粉色的薄紗百花裙,個子高挑身姿修長,落日的晚霞披在她圓潤如玉的雙肩之上,散發著淡淡的暖色瑩光,更顯得她膚如白玉面如桃花,盧興祖只覺得心中一陣莫名的狂躁,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衝破喉嚨奔湧而出,可當他真的張了口,卻一個字也吞吐不出。
這時候正趕上江南的賞荷節,雖然天色漸漸暗了,但街上卻更添喧鬧,人群也漸漸擁擠了起來,那女子微微一笑,看著他開口說道,
「想知道我的名字並不難,只要你能追得上我,我就告訴你我叫什麼。」
那一次他拼勁了全力,但她就如一縷飄渺無蹤的風,每次當他覺得自己已快要抓住她時,她卻在自己的指縫間溜走了,只留下一股若有若無的女子香氣,讓他心心唸唸了半生年華。
他想,也許這就是父親常說的情劫,以前他不懂,只當是父親太過沉迷於母親的美色,才會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以至於孑然一身過了大半輩子也未再續絃,直到在江南偶遇了她,他才知道什麼是一見鍾情,什麼是情關難過,什麼是除去巫山不是雲,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以至於後來發生的種種,無論她對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甚至在悲憤之餘生生刺了他一劍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也無法去怨恨她,無法去忘記她,無法去不想她……
盧興祖抬頭看著月亮,身姿微頓,口中靜靜念道,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當年他為了對她表達愛慕之情,在心中搜腸刮肚了好一番,才磕磕巴巴的念出這麼一首漢詩來,她半靠在江中緩緩前行的畫舫上,極有耐心的聽他念完,隨後清麗明媚的臉上掛上了一抹極淡的笑容,她看向盈盈江水間飄滿的蓮花燈,羞澀而又溫柔的說道,
「你,你只見了我一面,怎麼就會喜歡上我呢?」
他被她問得一愣,心中反覆去想自己為什麼會喜歡她,要說她生得美吧,江南的美貌女子多如天上的繁星,數也數不過來,他遊歷江南已有一段時日,不是沒有見過比她生得美貌的女子,但也只是欣賞而已,半分追求的意思也無,可是獨獨見了她,也不知道怎的,就像是腦海中突然被人生生刻下了一個人一般,卻是怎麼也忘不了放不下了,他越想越著急,揪著自己的頭髮苦思冥想,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
「看你的樣子,定是在想著怎麼找理由來哄騙於我,如今我的丫鬟不在,你大可以直抒心意,要知道我虛假的話聽得多了,你說的話是否出自真心,我一聽便知。」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對,不知道,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心就彷彿被什麼東西捆住了,只覺得我就應該喜歡你,我也只會喜歡你,這本就是一種十分奇特的感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獨獨對你會有這種感覺,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好像認識你很久了一般…….」
女子抬頭看向他,一雙眼清澈如水,她嘴角處慢慢綻放開了笑意,隨後她站起身,走到畫舫最前頭,俯下了身子,他看到她淡粉色的裙擺像一朵荷花盛開在了自己的眼前,其上水珠點點彩霞滿天,當真是美不勝收,女子並未回頭,只是開口一字字的說道,
「媺娖。」
「啊?」
「你個呆子,我告訴你,我叫媺娖,小字曼華,從今以後,你可要牢牢記住這個女子的名字,也只能記住這個女子的名字,你如能做到,我便把我的人,連同我的心一起交給你。」
他當時看向她,心中滿是驚喜,未曾注意到她說此話時身上那非同一般的氣質和榮華,她故意隱瞞了自己的姓氏,只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或許這正是命運給他們之間開的玩笑,那首《鵲橋仙》,他當時只當是漢人用來表達男女情意的詩,並不通曉其中真正的含義,後來他才知道,那詩講的是地上的牛郎與天上的織女相愛不得的故事,也許正是這首詩,早早就安排了他們的結局,可笑他的一生癡念,她的一世悲情,都被這首詩早早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