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孔四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我們的父親有許多女人,膝下子女無數,想要在這些子女中脫穎而出,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姐姐自小聰敏異常,不僅精於女子的琴棋書畫,還善於男子的騎射、兵法和謀略,所以深得父親的喜愛,但是因為我,他卻被父親送到了吳三桂那處當了人質。」
孔清月說到此處,在阿雪肩膀揉搓的雙手稍微停了停,阿雪感受到了她情緒上的變化,便未開口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浴桶中,等著孔清月再次開口。
「我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自出生起便被父親丟到府中的一角自生自滅,家中雖然兄弟姐妹眾多,但對我而言,他們恐怕比府中的奴僕還要惡毒千倍萬倍,常常把我打得遍體鱗傷還以此取樂,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便把三少爺的臉抓破了,這三少爺是大夫人的嫡子,端得是身份非凡,於是這次我被帶到了父親面前,被罰了最嚴重的家法,當我受不住快暈過去時,血淚模糊中隱約見到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從遠處向我跑來,一把撲在我的背上替我受了那最重的一鞭,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不再孤單了,我在這世上,有了親人,也是我唯一的親人,孔四貞姐姐。」
「這麼說,是和碩公主救了姑姑?」
「是的,四貞姐姐這個人,從小就好強得很,她曾跟我說過,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在府中要想不被別人欺負,就要事事強過別人,讓別人永遠仰視著你,敬畏著你,忌憚著你,雖然內心深處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但在你面前,他也得像狗一樣匍匐在地搖尾乞憐,她一直秉承著這個想法,所以什麼事都做得十分出色,父親對她的賞識越來越明顯,也正因為如此,她在府中漸漸穩固了地位,而我也被納入了她的保護之下,過了一段較為舒心的日子。」
孔清月摸了摸木桶裡的水,轉身出去喚了湘繡,讓她再提一壺沸水進來,湘繡趕緊應了,匆匆下去準備。
阿雪趴在木桶邊緣,神思有一陣恍惚,她抬眼看向孔清月,盈盈雙眼裡似乎暈染了一些晶瑩的淚水,孔清月笑著敲了敲她的額頭,好笑的說道,
「怎麼了,覺得姑姑我幼時疾苦,聽得難受了?」
「嗯,是有點。」
「這也沒什麼的,小時候我老怨天尤人,也常常在忍饑挨餓的時候感歎自己命運的不濟,可是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經歷何嘗不是一種財富,如果我沒有受過那般的苦楚,也許也像你一般,是個天真善良的大家小姐,恐怕現在你便看不到我了。」
湘繡在外面敲了門,孔四貞把那壺水單手提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她看了湘繡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子,把它遞給湘繡說道,
「今晚你去冷宮的時候,把這個袋子交給靜太妃,以後去冷宮的差事還是由你來做,如果想要活著走出辛者庫,就別再讓姑娘踏入冷宮一步,要不然她遭了災,你也活不成,懂了嗎?」
湘繡嚇得面無人色,忙低垂著頭哆哆嗦嗦的應了,孔清月看了她一眼,隨後進了屋內,把那壺水小心的注了進去,阿雪已有些困頓,兩隻眼睛不停的打著架,孔清月看著輕笑了一聲,又幫她擦洗了一番,遂用一旁的棉布巾子裹住了她的身子,把她從浴桶裡提了出來,只見那些水珠如透明的珍珠一般,紛紛從阿雪晶瑩剔透的皮膚上滾落下來,待孔清月給她換上乾淨的內衣時,阿雪的身上居然干了,她看著阿雪躺在軟榻之上熟睡的嬌媚模樣,心中感歎不已,都說紅顏薄命,這阿雪外表如天仙般靈秀絕美,卻難得有一顆玲瓏剔透之心,如她真的傾心於皇帝,憑她的才華與學識,定可好好輔佐之,壞就壞在她的心不在宮內而在宮外,再加上其性烈如火,少不得要受一番折騰才能真正學會在宮中的生存之道。孔清月邊想邊攏上她脖頸處的衣領,卻意外發現她的脖子上繫了一根紅繩,紅繩之下有一塊美玉,摸之潤澤細膩滿手留香,最難得的是,這塊玉還是一枚百里挑一的暖玉,貼在人的皮膚之上便會生溫,算得上是個難得一見的寶物,孔清月端莊溫婉的面上未動聲色,心下卻不由得一陣狐疑,她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小時候那些前院住著的小姐公子們打了她幾拳,踢了她幾腳,罵了她幾句,她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他們罵了些什麼她都一字不落的記了下來,所以孔清月敢肯定,她絕對在某處見過這枚價值連城的暖玉,只不過究竟是在何處見的,她卻怎麼回想也回想不起來了。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孔清月拉回思緒,整了整衣衫從阿雪的軟榻上站了起來,她給阿雪仔細的蓋好了軟榻上的薄被,又轉身打量了那暖玉幾眼,復把阿雪敞開的領口繫好,轉身走了出去,
「什麼事?」
「是乾清宮大總管梁公公派人來傳話,說是皇上急召姑姑您去乾清宮侍奉。」
「知道了,你送我出去。」
「是。」
孔清月走到前方,湘繡低垂著頭躬著身子走在她身後半米處的距離,臨出小院的漆木大門時,孔清月微微頓住了身子,她並未回頭,只是意有所指的說道,
「姑娘不會久居於此,總有一天會頭頂另一方天地,良禽擇木而棲,是忍得一時之苦,還是永久的跌入谷底,孰輕孰重,想必你心裡自會掂量清楚。」
湘繡聽得心中一驚,豆大的冷汗從尖瘦的臉上滑落,她趕緊福了個身子,正在腦中搜腸刮肚的想著回些什麼話,孔清月卻已推開了門,逕自走了出去。
外面早候著一個太監,看到孔清月出來來,忙掛上一臉討好的笑容迎了上去,
「姑姑可算出來了,萬歲爺傳了幾次了,總管大人急得不得了…」
「得了得了,你前面帶路吧,少費些口舌吧。」
「是是是。」
湘繡躲在小院的門內,從門縫中偷偷往外看去,直到看不到了孔清月和那太監的身影後才關上了門,她背靠在門上,深深喘著氣,撫著自己劇烈跳動的胸口順著那漆木的門板徐徐滑下,心中一時忐忑不寧,也說不出來是歡喜還是憂愁,湘繡的目光不自覺的望向偏房,在她第一次得見阿雪的真容時,她就知道這位姑娘未來必定富貴榮華,寵冠後宮,畢竟擁有那樣非凡的美貌,連身為女人的她看了都會心生驚艷之感,更何況是男人呢?當今皇上再英武不凡,也終究是個男人,自古後宮嬪妃無論出身如何,均是以色事人而已,本來她還自詡有幾分顏色,可是跟阿雪一比,她連僅剩的那點幻想也沒有了,這根本是天上仙女與地上的爛泥,連比的資格都沒有,光是她往阿雪旁邊一站,便已羞愧得要死了,但是孔姑姑說的對,阿雪現在信任她,只要她把阿雪服侍好,藉著她的榮寵富貴,自己也能沾沾光,湘繡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裡面有個通體碧綠的鐲子,是阿雪前些日子賞給她的,她平日裡不敢帶,只有回到小院才敢藏在衣袖裡帶帶,湘繡摸著那個鐲子,心裡也安定下來,她知道阿雪是個心善之人,不比宮中那些面善心惡的娘娘們,平日裡生了氣,專愛找有幾分姿色的宮女撒氣,紫禁城外的亂葬崗內,也不知道埋了多少無辜宮女的屍骨。她能夠遇到這麼個貌美心善的主子,可以說是她天大福氣,難得的造化,湘繡越想越是心喜,手下摸著那微微發亮的鐲子,心卻越來越熱了,她暗暗對自己發誓,定要藉著阿雪這股東風扶搖直上,改變自身的命運,也就是在這一天,湘繡的內心發生了極大的轉變,也從此改變了她與阿雪一生的命運。
這時候主屋內傳來了衛氏的咳嗽聲,湘繡回過神,忙起身從地上站了起來,雙手隨意的拍打了一下深藍色的棉布裙擺,便手忙腳亂的跑進了主屋,見衛氏正倚靠在床邊劇烈的咳嗽著,趕緊把一旁溫著的藥倒入瓷碗中,一邊吹著氣一邊遞了過去。
衛氏還是閉著眼,似乎處於噩夢之中,湘繡剛把藥碗遞過去,衛氏便伸出一隻手把她推翻在地,湘繡未曾提防,這一下摔得極狠,藥碗也隨之扣翻在她的身上,整碗冒著熱氣的湯水全都灑在了她的前胸處,湘繡本能的扭過臉,但脖頸處還是被燙得不輕,她心中又氣又委屈,噙著兩沫淚水從地上掙扎的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出屋去找水緩解身上的疼痛,幸虧小院內的大缸裡還剩了些清水,她投了把冷巾子,忙把它貼上被燙傷的脖頸,只覺得一股鑽心的疼痛直入心脾,過了片刻,她對著那水缸一照,自己的脖頸果然紅腫了一大片,最上面的一層皮也被燙得開裂,生生外翻了起來,湘繡越看越心驚,氣怒交加之下,對著那水缸便隱隱抽泣了起來。
衛氏打翻了藥碗後更是惱得凶,又嚷又叫的鬧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辰,阿雪終於被外面的響動吵醒,她聽到是衛氏的聲音,隨便抓了一件外衣披了便匆匆走出了偏房,因起來得太急,跨過門檻時頭一陣發暈險些暈了過去,阿雪眼前一陣搖晃,她一把扶住一旁的門框,對著院中獨自哭泣的湘繡不悅的說道,
「乾娘都喊成這樣了,你也不知進去看看,我不過是休息個一時半刻的,怎的你就如此的不上心,如是這樣,明日我就回了管事嬤嬤,讓她給我換個懂事的丫頭過來。」
湘繡看到阿雪只穿著單薄的絲綢內衣,頭髮還半濕著,凌亂的披散在柔弱的雙肩之上,她腳上連鞋子也未來得及穿,一雙骨架均勻的蓮足露在外面,半踩半跨在偏房的門檻之上,湘繡見她面色蒼白氣息微弱,知道她是聽到動靜後,心急之下才匆匆出了來,她怕阿雪生氣再犯了舊疾,忙擦乾了眼淚跑進正屋,衛氏也不知怎麼了,稀里糊塗的滾落下床,手正好按在了地上破碎的藥碗碎片上,此刻正滿手是血的尖叫著,湘繡嚇了一跳,趕緊過去制止住衛氏在空中胡亂揮舞的雙手,慌亂中她被衛氏抓撓了好幾下,雖然衛氏的指甲已被阿雪修剪過了,但她失去理智之下用了全力,湘繡被她又打又抓的,一張還算完好的小臉頓時變成了花貓,突然衛氏一巴掌猛得甩了過來,正好打在了湘繡的臉上,湘繡啊的叫了一聲,身子後仰,眼看就要倒在那片破碎的陶瓷上,阿雪適時衝了過來,雙膝重重跪地,一把托起了她倒下的身子。
「姑娘!」湘繡回頭看到阿雪的雙膝,頓時惶恐的叫了出來,她也顧不得自己一身狼狽的模樣,忙手腳並用的從地上爬起來,拼盡全身的力氣扶起阿雪癱軟下去的身子,只見阿雪膝蓋處的雪白錦褲上滿是鮮血,瞬間便浸透了那層薄薄的綢布,湘繡頓時熱淚盈眶,她知道阿雪是為了救她才跪在了那片碎瓦之上,此刻見她滿腿是血,當真是六神無主心智全無,只知道一句句的喚著她,使出全力扶住她軟綿無力的身子,
阿雪靠在湘繡的肩頭上重重喘氣,她看向裡面哭鬧不休的衛氏,慢慢抬起一隻手指向她,憂心忡忡的說道,
「快,快去找管事嬤嬤,請,請太醫過來,快……」
說完她便兩眼一翻,仰頭暈了過去,湘繡抱著阿雪軟下去的身子大哭不止,而一旁的衛氏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仍然在地上哭鬧不休,湘繡聽得耳邊刺耳異常的哭鬧之音,心中突然生起了一股濃濃的恨意,她猛然回頭惡狠狠的盯住哭鬧的衛氏,目光凌厲而陰狠,彷彿要把她生吞活剝一般,衛氏似乎是感受到了她不善的目光,微微愣了愣神,待看清楚湘繡那陰毒的目光後,她啊的一聲尖叫,雙手抱著頭哆哆嗦嗦的退到了床腳處,又是害怕又是恐懼的喊道,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格格,你在那裡,快來救我,快來救救我,格格,格格…」
「不要叫了,聽到沒有,我叫你不要叫了,你除了會叫會鬧外還會什麼,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這個沒用的廢人,姑娘才不肯離開辛者庫這個鬼地方,你想拖累姑娘到什麼時候,嗯?我知道姑娘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仗著姑娘心善,就死皮賴臉的粘上她,你怎麼還不死,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為什麼!!!」
湘繡一雙黑白分明的眼佈滿了紅色的血絲,此刻如索命的厲鬼一般盯著捲縮在床腳的衛氏,今日一連串的遭遇,像是突然激發出了她內心深處潛伏著的惡念,湘繡此刻腦中一片空白,只想著怎麼讓衛氏早死,好讓她和阿雪早日擺脫這個生命中沉重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