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從軟榻上幽幽轉醒,抬眼間便觸及了那件鴉青色的錦緞祥龍外袍,她驚慌下猛然坐起,袍子從她的身上輕輕滑下,似乎是帶著主子殘存的溫度輕撫過她的身子一般,阿雪心中一陣惶恐不安,掀開被子下了軟榻,簡單梳洗了一下便慌慌張張的走了出去,待出去後又覺得不妥,在院中盯著那角落裡栽植的臘梅發了一會兒呆,終是紅著臉又折返回去,把那件外袍仔細疊好,又找了一塊青色的綢布,把那疊好的衣服包了個嚴嚴實實,她抱著那衣服在房間裡東看西看,一眼瞥見角落裡的梨花木箱子,這裡裝的都是平日裡管事嬤嬤帶來的衣物手飾,每一件都非凡品,做工精緻面料華美,她是萬萬不敢穿上身的,阿雪抱著包裹走過去,掀開箱子蓋,把那包裹扔了進去,隨後一把蓋上箱子,撫著微紅的臉頰喘了幾口氣。
這時院內卻傳來一陣吵鬧聲,阿雪惦記著正屋還未起的衛氏,便匆匆從偏房走出,見是管事嬤嬤派來照拂她的小丫頭湘秀正和一個大丫頭爭吵,兩個人的衣衫髮絲均有些凌亂,已然是動過手了,兩人見阿雪神色不愉的出來,忙分開了互相推搡的身子,畢恭畢敬的給她請了個早安。
阿雪為人謙和,並不喜歡隨意訓斥人,她只是充她們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又輕手輕腳的推開主屋的房門,見屋內的衛氏還睡著,心下稍安,她進去換了屋內已然燃盡的安神香,又稍稍開了一些窗戶,讓外面清晰的空氣透進來一些,做完這些,她打發那個大些的丫頭去添缸中的泉水,獨獨留下了一臉內疚的湘繡在小院內侷促不安的站著。
湘繡伺候阿雪已有些日子,自是知道她身份上的特別,此刻見她獨自在院裡忙活,冷著一張臉完全不似平日裡對待自己的樣子,急得淚都掉了下來,她自小父母雙亡,來到辛者庫後無依無靠,受盡了旁人的欺辱,嘗盡了人間的疾苦,那日管事嬤嬤到大雜院裡挑人,說是要去伺候一個未來的貴主,她便知道自己等的機會終於來了,也幸虧她幼時曾讀過幾個月的書,識得一些字,這使得她在一眾奴婢中脫穎而出,而當她抬起頭第一次看到阿雪的容貌時,心中就隱隱傳來一個聲音,那聲音對她說,湘繡,你的苦日子終於熬到頭了,藉著這生得天仙般主子的福澤,何愁不能脫離這人間地獄。她自來到小院開始,便對阿雪十分盡心,也感歎阿雪不僅生得一副好樣貌,更難得有幅菩薩般的心腸,她漸漸把阿雪當做以後生活的依靠,更是加倍小心的服侍她,本來兩個人的關係已漸漸親厚,但今日自己不小心犯了阿雪的忌諱,會不會讓她對自己產生隔閡,如告之了管事嬤嬤,她便又要回到那嘈雜髒亂的大雜院裡干苦活,不要,不,她絕對不要再回去了,絕對。
「姑娘,奴婢錯了,請您不要生氣,求求您了。」湘繡滿臉是淚,跑過去沖阿雪跪下,一邊哭一邊重重磕頭,阿雪本來有些氣悶,但心腸畢竟軟,見她如此,便深深歎了口氣,伸出一隻手來扶起她,輕聲斥責道,
「做什麼哭哭啼啼的,乾娘好不容易睡著了,別鬧了動靜吵了她。」
湘繡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擦了擦臉,阿雪搖了搖頭,掏出袖子裡藏著的香帕遞給她,她看那香帕質地輕薄,觸感絲滑,知道這帕子絕非凡品,她推脫著不肯受,阿雪見她眼神中略帶渴望,知道她喜歡自己手中的帕子,便故意把那帕子往她面上一扔,不在意的說道,
「這帕子賞你了,好好擦擦臉,別弄得好像我欺負了你一般。」
湘繡心中一喜,接過帕子後終是破涕而笑,她可捨不得用這麼好的帕子擦臉,便把它珍視萬分的藏在了懷裡,拿出自己的棉布巾子擦了擦臉,阿雪也不說她,只是在她收拾整齊後坐在院中淡淡瞧她,湘繡知道阿雪這是在等著她回話,便站直了身子,一五一十的道了出來,
「姑娘,竹芯那丫頭鬼心眼多,仗著自己年歲比我們都長,常常指使我們去幹些棘手費事的差事,本來進院子服侍姑娘是輪不到我的,可竹芯她不識字,嬤嬤怕姑娘不喜,便破格選了我來,我也知道,從我進院的第一天,竹芯便記恨上我了。」
「剛才那丫頭就是竹芯?」
「不是,竹芯雖然在大雜院裡是個尖尖,但以她的身份還不敢擅自來這裡撒野,那是管事嬤嬤的侄女斯琦,她和竹芯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匪淺,今個我來伺候姑娘洗漱,她非讓我忙完後回雜院聽差,我不願意去,她便說我藉著姑娘的身份抬高自己,要去嬤嬤那裡告我的惡狀,我本不願理她,可她一直拉扯著我往外走,我心裡害怕,才會故意和她爭執起來,想讓姑娘出來替我解圍…」
「你倒是個機靈的…」
「姑娘息怒,奴婢以後不敢了。」
阿雪輕笑了幾聲,接著問道,
「是個什麼事情,讓你怕成這樣,你以前是負責什麼差事的,我到是一點也不知情。」
湘繡想起以前在大雜院裡經受的種種,一張本不大的臉更是痛苦的皺成一團,她想著那些痛苦不堪的記憶便心傷難耐,見四下無人,她慢慢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兩隻乾澀瘦弱的手臂來。
那兩條手臂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舊的傷痕已經結了疤,新的傷還未癒合,紅腫的傷口還流著濃血,阿雪拉過她的兩條手臂,低頭細細看了,才發覺那些傷痕都是人的手指甲用力摳出來的,阿雪倒吸一口冷氣,抬眼看向一臉痛苦的湘繡,柔聲問道,
「這是誰做的,為何心腸如此歹毒?對你這麼個小姑娘也下得如此狠手?」
「其實辛者庫的奴婢有那個身上不帶傷的,本來我也沒有挑理,只想安安穩穩委曲求全的過日子,可是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地兒啊,以往我覺得自己命運淒苦,也常常怨天尤人,也常常幻想著,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得到皇上的特赦,給我一些銀錢放我出宮,然後遇到一個心儀的男人,和他平平淡淡的過一生…」
「這也是一種寄托,生活在辛者庫裡,有幻想總比沒幻想好過日子!」
「是啊,所以我說姑娘您是個心善之人,跟姑娘說話就是輕鬆無懼,您總是能理解我們這些最下等人的心情,可是姑娘,你知道宮中有個地方嗎,那是個被所有人都遺忘的陰暗角落,生活在那裡面的人,甚至連幻想的權力都沒有…」
湘繡的兩隻手猛然襲上阿雪的雙膝,她跪在阿雪面前,一雙微陷的眼突然睜得大大的,整個人都是一種驚恐萬分的狀態,甚至連那瘦弱不堪的身子也在寬大的藍色棉布衣衫裡輕輕顫抖著,阿雪感受到了她的恐懼,安撫的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湘繡被阿雪微涼的手驚醒,深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平穩了聲音說道,
「姑娘可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姑娘,別說您了,就連我這從小生活在最底處的人兒,未到過那裡以前,也難以想像在富麗堂皇的紫禁城內,居然會存在那樣恐怖的地方,那簡直不是人間,而是徹徹底底的煉獄。」
「是什麼地方?」
「是冷宮,冷宮啊。」
「冷宮?那裡面住的是誰,我在宮中也有些時日了,沒聽說皇上把哪位主子打入過冷宮啊。」
湘繡搖了搖頭,把身子靠近阿雪,低聲說道,
「姑娘,你進宮日子尚短,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那裡面住的不是當今萬歲爺的妃嬪,而是先帝犯了罪的妃嬪們,其中在冷宮最深處的靜心殿中,住的是先帝的廢後靜太妃,她最是恐怖難纏,白日裡都用拳頭粗的鐵鏈把她栓在殿中的石柱子上,她已經徹底瘋了,任何人靠近她,都會被她又抓又咬的,我沒來您這兒前,便負責每日裡去冷宮給她送飯,手臂上的這些傷痕,也是被她抓出來的…」
阿雪不可思議的睜大了一雙秋水明眸,她從來沒有想過,從前的一國之母居然能被人當成瘋子鎖在殿中柱子上,她扶起腿腳皆軟的湘繡,讓她坐在一旁墊著蒲團的石椅上,放緩聲音問道,
「靜太妃當年是犯了什麼過錯,為何要遭受如此大的懲罰?怎麼說她也曾是一國之母,就算被廢,也是妃子封號,落得如此下場,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聽得辛者庫的老人說,好像是謀害皇嗣的罪名,靜太妃本來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女,是堂堂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的嫡女,宮裡的老人都說,當年先帝與她大婚的時候,因是大清入關後舉行的第一次冊後大典,所以場面十分隆重。皇上派出了滿、漢大學士,尚書各二員去迎接皇后,而皇后由宮女攙扶著,身著明黃色錦服,上披五彩霞披,滿身金鳳纏繞,珠翠盈頭,華美的鳳冠之上鑲滿了明晃晃的東海明珠,她明麗的容貌在珠簾後若隱若現,儀態端莊的徐徐步行上殿,隨後面北而立,接受滿朝武的朝賀,雖然那時皇后才只有十三歲,但她高貴的身姿和不凡的氣質,瞬間便折服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每個參加過冊後大典的宮中老人,都難以忘懷當時的盛況。可是當我第一次去靜心殿看到她時,我實在難以相信,在我面前的這個,這個滿身污垢、披頭散髮,渾身長滿爛瘡散發著陣陣惡臭的女人,就是當時那身份尊貴氣質超凡的皇后,姑娘,你知道我那時候是怎麼想的嗎,同樣身為女人,看到她那般光景,我的心就如感同身受一般難受,自那時起,我便夜夜噩夢,再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只要我一閉眼,腦海中就是靜太妃那瘋癲恐怖的模樣,任憑我如何努力也揮之不去,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一年,我真的,真的快撐不下去了,我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我也快瘋了…」
湘繡一邊說一邊抱緊自己瘦弱的身子,她全身都在顫抖,眼神凌亂而驚恐,阿雪看得一陣心疼,摟過她消瘦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低低哭泣,湘繡心中稍安,聞著阿雪身上的淡香氣漸漸平復了情緒,她帶著哭腔對阿雪說道,
「姑娘,我不是貪圖富貴才來您這兒的,您要相信我,千萬不要趕我走,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了,來您這兒的一個多月,我是睡得最踏實的,好像以前的那些噩夢都遠離了我,姑娘,您千萬不要讓我走,否則湘繡就只有死了……」
「好了,你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趕不走你,放心,放心…」
阿雪安撫著懷裡的湘繡,一雙秋水明眸若有所思的看向院外,她對那傳說中的靜太妃有種莫名的心思,這心思不能用語言來描述,但她心中確實生了一股衝動,想去冷宮的靜心殿中,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