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風打卷,堅冰碾碎的聲音帶著難言的寂寞,顯得更加的冰冷,白雪重新躺在車廂軟墊上,嘴角漸漸的揚了起來,越是痛苦寂寞,他面上便笑的越開心快樂,只因他知道,微笑是一種力量,一個人只要還有微笑的勇氣,他就有活下去的力量。
天色將晚,雁門關仍遙不可望,青鳥心中有些焦急,這若是過了開城時間,今夜只怕得在風雪漫天的野外露宿了,她自己倒也無所謂,可車上的那位主怕受不住這苦。
她正暗暗著急之際,忽見前面大雪官道上竟躺著一個奇怪的小小雪人,仔細瞧了,卻瞧見一雙死白惡毒的眼珠子在雪光中泛著妖艷的光色。
青鳥勒住馬車,小聲道:「雪少爺,你醒著嗎?」
「嗯?」車裡人淡淡應聲。
「有具屍體,我下車瞧瞧去。」
「嗯。」這一聲略略重了一些,這是應允的意思。
青鳥飛身下車,隨手掃開積雪仔細察看。
這屍體是身長不滿兩尺的侏儒,但卻絕不像其他侏儒長得那般臃腫醜惡,纖細的四肢和身軀配合得居然並不離譜。他的頭有點大了些,配上滿臉狠毒之色,形成一種古怪的陰冷氣息。他身著潔白的衣衫和軟靴,手上還戴著雙潔白的手套,只是當胸一口大洞,那顆心臟早不翼而飛,傷口甚是粗糙,倒像是被野獸活活的探入左胸取出心來。
寒風過,呼聲鬼嘯,青鳥的身子覺得一絲涼意,忽然一雙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正欲驚呼,卻馬上覺得那手乾淨溫暖,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雪少爺,你怎麼下車了?」
白雪道:「我聞到了殺氣。」
「聞到了殺氣?」
白雪自三歲入門,七歲得允執劍,十二歲殺人,這風中殘留的殺氣一嗅便知,只是這話他自然不會向青鳥解釋。他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本領,這是殺人者才有的標誌,所以,他深深的厭惡著,可悲哀的是他一生也無法擺脫這本領,只因這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脈,已化作他的一部分。
「侏儒,男,三十歲左右,致命傷左胸,看著屍斑的程度最多不過死了半天。」
「是小君子梁良,」白雪慢慢講道:「此人自幼為父母賣給湖南紅船幫做造畜。」說到這,他頓了頓,青鳥點點頭表示明白造畜的意思。
那是一種江湖旁門左術,是將小孩買來後宰殺一隻和這小孩體形差不多大小的狗子,剝了整張狗皮,趁熱裹到這孩子身上,狗皮最緊,血淋淋地裹在人身上就再也剝不下來,再用各種手段加以折磨,強迫那披了狗皮的小孩,每時每刻都要模仿狗子的舉動,如若稍有不從,就活活打死,棄屍荒野。待那孩子馴服了,就帶著他出街當做耍狗的賣藝,畢竟人類要比狗子機靈,不論是翻牌識字,還是跳圈、作揖、翻跟頭,都不需要去刻意訓練,所以常常能聚引觀眾,獲利頗為豐厚。
白雪又歎道:「這本是亂世之下,人心不古,哎,說那梁良被賣後吃盡苦頭,誰知在他十七歲那年紅船幫一夜之間被人下毒,死的乾乾淨淨,而他也自此消失不見,再出現時他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偷樑上小君子,你瞧他十指纖長,每一根都保養的極好,便可見一般。」
青鳥道:「不知他這次偷了什麼東西,又被何人追殺最後落得個死無全屍。」
白雪道;「梁良一生謹小慎微,最喜暗中計算,如今卻被人當胸一抓,掏去了心臟,這倒也是奇怪。」
青鳥沉思道;「江湖中練那鷹爪功之類功夫的高手不知幾多,可能將這一抓使得如此狠辣的絕不會超過三十人。」
白雪笑道:「哦?名草堂中分內外三門,你能很快的說出這番話,應當是內門中的飛鳥門,哈哈,我早該想到了,青鳥青鳥?青鳥慇勤為探看,好一隻西王母的小青鳥。」
青鳥急忙跪地大聲報告道:「飛鳥門下青鳥拜見前百藥門門主,還望門主恕屬下不告之罪,只因,因」當年白雪叛出名草堂,老堂主下令格殺勿論,雖然過去了十年,堂主默許下免了白雪的罪行,更廣發名劍令邀請白雪再次回堂,可畢竟還未正式開堂告祭祖宗,這名分實在不好提。
白雪笑著扶起她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百藥門門主了,有什麼罪不罪的,況且你是飛鳥門的人,見我不必拘禮了。」
青鳥小聲道:「是。」
白雪道:「內三門中你飛鳥門專掌江湖訊息,你可看出這是誰下的手?」
青鳥點點頭道:「是,青鳥覺得能使出這一抓的人雖然不少,可喜歡使這一抓的卻只有一人。」她頓了頓,露出厭惡的表情道:「青城生噬人心劉月角,青城中有探花十八爪,而他偏偏自己創出了第十九種變化,號稱追魂爪。」
「不錯。」白雪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只是我不明白,這胸口乃是人身最要害之處,尋常人必然防守嚴密,何況小君子梁良這等陰翳小心之人,為何他可以一抓斃命?」
白雪道:「你再仔細瞧瞧,有時候一個女孩背面看著妖嬈動人,可惜正臉卻是瞧也不能瞧的。」
青鳥臉一紅,忽然心中一動,翻過屍體背面,解開衣裳卻見背上一道長約一寸的極深傷口,她恍然大悟道:「原來這才是致命傷,只是劉月角殺了人,為何還要逃走死人的人心呢?難道江湖傳說生噬人心當真是吃人心的惡魔?」
她越說越害怕,聲音在風中不自主的顫抖,只覺得面前那侏儒的面上更見的猙獰,像是在訴說他死的冤屈,恐懼便是一條毒蛇,你越是害怕,它纏繞的你越緊,冰涼而粘膩,慢慢的扼住你的咽喉,切斷呼吸,讓那種窒息的沉悶憋在胸口。
忽聽一聲朗笑,雲開霧散,只見白雪笑道:「這不過是江湖謠言,他自己故弄玄虛罷了。」
青鳥不解道:「故弄玄虛?」
白雪道:「小青鳥,如果你與劉月角交手最謹防的是何處要害?」
青鳥脫口道:「自然是胸膛了,他那一抓哦!我明白了。」
白雪見她反應甚快,心中暗讚,口上笑道:「不錯,江湖中人一見到劉月角自然便想起他那第十九抓,時時提防,於是背後的防守不免的薄弱,而青城派除十八打外更有十七路青門劍法,招招狠毒,奪人性命,尤其是這回風飲,專攻背後左右肺腧、肝腧、膽腧六大穴,所以很多武功明明高於他的人,往往就死在這背後的回風飲一招上,之後再挖走死人身上的心臟,造成他生噬人心的惡名。古人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劉月角倒是個殺人的行家。」
青鳥道:「哎,他為了殺人不惜背上吃人心的名聲?」
白雪歎道:「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我們走吧。」
青鳥心中還有無數疑問,但她不敢多問,只得上車前行,而那具屍體依然留在官道上,這種大雪天氣很少有人出門,若無意外,不久便被大雪掩埋,倒落的乾淨。
「江湖中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只是過客,不必多管。」
「是。」青鳥揚鞭又落下。
江湖中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遇見什麼,白雪雖不願遇見麻煩,可麻煩總是緊緊的咬住他不放。
車行不過半里,又見一具大雪掩埋的屍體。
這屍體身穿白色長袍,金絲鑲邊,自有一番氣派,四十來歲,依然面目秀白,頜下微鬚,他右手粗糙已極,筋骨凸現,左手修長白淨。
青鳥道:「雪少爺,又是一具屍體。」
白雪在車廂裡沉吟一番,歎道:「可是劉月角。」
青鳥道:「看他四十來歲,面白微鬚,身穿青城特製金絲滾邊白袍,右手因練青城十八爪變得粗大有力,左手雖然白淨可手背可見一古怪劍繭,這正是練回風飲的獨特標誌,此人應當是青城劉月角。」
白雪道:「我不想下車,你去看看他怎麼死的。」
「是。」
青鳥下車細細檢查一番,翻開屍體前襟衣裳,見右胸自鎖骨中線下豎行一道一尺三寸創口,早已流乾血液的泛白皮肉翻滾著,右側肋骨根根盡斷,傷口上腹部入口極深,刀勢至鎖骨下已漸微,她檢查完坐回車子道:「右胸一招自下而上反手刀,創口一尺三寸。」
白雪道:「天下總共近七百種刀法,其中三十三種反手刀,每一種皆是狠辣凌厲,尤其是名草堂外門中的刀門更是輩出犀利反手刀,你看可像是堂中的人做的。」
青鳥道:「不像,這一刀慘烈之極,刀創略微歪斜,出手似乎有些勉強,兇手不像是慣使反手刀,倒似在情急之下憑自己多年用刀經驗劃出這險之又險的搏命一刀。」
白雪又道:「不是慣使反手刀之人?那此人一定是在中了回風飲一招後立即做出的條件反應,江湖中能有這一份功力的用刀高手並不多見。」
「不錯。」青鳥道:「還有一件。」
「什麼?」
青鳥道:「劉月角的劍不見了?」
「劍不見了?」白雪摸出一個酒瓶,喝了一口歎道:「只怕這口劍插在那兇手的背上,他不敢拔下,一旦拔下,血流不止,他亦命不久矣。」
青鳥問道:「雪少爺,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看下去,看下去就知道了。」
「雪少爺,你想要插手?」
白雪道:「我有種預感,這一切不是巧合,倒是有人故意放在這官道上給我看的。」
「那?」
「走吧,有時候你不想惹麻煩,可麻煩來了躲也躲不掉,既然如此,我們便看下去,看上一出熱鬧。」
「是。」
果然車行不遠,又見一具屍體,那人是個駝子,只見他雙膝跪地,低頭合掌,側面看去竟帶一絲微笑,身前一口短刀,青光合著明雪,霍霍逼人,如果不是他背上駝峰插著一柄利劍,至如一淨心懺悔的信徒。
「雪少爺,是獨行駱駝吉器。」
「是麼?原來如此,他背上的駝峰倒是替他略略擋了那一劍。」
青鳥心中暗自佩服他料事如神,又道:「他是跪著死的。」
「什麼?!」
青鳥只覺得一聲斷喝,面前狂風掠過,白雪已不知何時到了吉器屍體身旁,她心下大驚,昔日老堂主三大弟子掌管內三門,各自一劍一腿一術稱雄,百藥門門主白雪得授的絕技正是蝶戀花腿法,輕功蓋世無雙,只是白雪右手被廢,十年不見人世,這些天來青鳥更見他一直病懨懨的形同酒鬼,頗有嘀咕,雖然之前白雪笑談江湖,料事如神,可如今見了他的身法才真正打心底的佩服,方知昔日的殺人者已經返璞歸真,更見可怕。
「雪少爺,這獨行駱駝」
白雪道:「劉月角在交戰時又使出那一招回風飲,只是他忘了對方是個駝子,背部大異常人,他一劍得手後手下感覺與往日不同,心中不免遲疑了一分,只這一霎那,便被吉器憤然反手一刀劃破胸膛而死,高手相爭,往往爭得便是這一剎那。」
青鳥道:「吉器殺死了劉月角,之後背劍而逃,可惜他傷勢太重,走不多遠,終於力竭而亡,而他們的爭端必然還在吉器的屍體上,雪少爺,我且看看。」說著便要去翻動屍體。
白雪一把攔住她,道:「不必了,你看吉器死的樣子,常人無論殺人還是自殺絕不會做出這等古怪的死狀,這也是為什麼我要下車自己看一眼的原因。」
青鳥道:「這是為何?」
白雪歎道:「是大悲和尚。」
江湖多異人,這大悲和尚本出身福建莆田少林,是上任祜耳禪師座下大弟子,傳說他自幼出家悟性極高,方過三十已經辯才無雙佛法深厚,只是此人自覺世人多苦,他不能一一拯救,在一次閉死關後,居然悟出殺盡世人方可滌蕩人間,清空地獄之念,後而自逐門牆,號大悲,專殺他認為該殺之人,但凡每殺一人必定將那人擺成跪姿,以贖其出生之原罪。
「這屍體身上除背後一口利劍外無任何傷痕,多年不見,大悲大和尚的慈悲掌更見精進了。」
「大悲和尚?」青鳥道:「可是那個講武堂名人榜排行第二十九的殺和尚?」
白雪目中露出緬懷之念,道:「不錯,殺和尚是世人無知,妄自強加,他的法號大悲,是一個很有理想的和尚吶。他做的素齋更是一絕,一個人菜做的不錯絕不會是個喜歡殺人之人,這件事其中必有難言的隱衷。」大悲和尚是他的朋友,他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出事,更不希望他的朋友步入黑暗,永世不得翻身。
青鳥輕聲道:「現如今這殺大悲和尚都參與此事,只怕這件事情牽涉必定甚廣,我需要馬上報告門內。」
白雪擺擺手,只是癡癡的看著天空,喃喃道:「大悲也參與了?這江湖,這江湖到底怎麼了?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江湖?我回來是該還是不該?」
他本不該回來,也不想回來,但他不得不回來,那件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他不能不回來。
「再看看吧,看看吧,大悲,一個和尚誰會想要殺他呢?什麼人會想殺和尚呢?小青鳥,你說對吧。」
「我我不知道,雪少爺。我們要趕路了,不然便真的錯過了開城時間。」青鳥放飛信鴿後小心地扶著他進了馬車,她只覺得這個人輕飄飄的,好似輕的一陣風來便飄走了,飄到天涯海角去了。
「風雪滿中州,江湖無故人。且飲一杯酒,天涯灑淚行。」白雪已上了馬車,他又掏出酒瓶,開始喝酒,他只是不停的喝酒,那酒已化作碧血,化作魂魄,化作他的一切。
夜裡多風雪,若是趕一點的話還是能夠到城裡的大風酒肆,不知是否白雪的祈禱有用,終其一路再也不見到任何屍體,在雁門關關城之前進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