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聲中又回到了那個岔路口,這一次他們走的是正南那條路,而那片樹林裡發生的事情他們誰也沒有提起,白雪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上看完了七葉一枝花十年的追查「潛龍」結果,只是歎了口氣,將所有的資料全部丟入火爐中燒掉,忽然又大聲的咳嗽起來。
突然,不遠處風中飄來一把悲傷清和的聲音。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捨君之樂,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雪少爺,前面有一個怪人」青鳥小聲道。
「哦?」白雪已經平復下咳嗽,只是從喉底懶懶的飄出一個低音。
「他口中哀傷楚詞,可手上卻在屠殺一隻野熊。」
「哦?~!」白雪想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道:「我也喜歡吃熊掌。」
於是他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門簾,下了馬車,走了出去。
遠處,空曠的雪地上有一個年約二十三五的少年,那少年已經唱完悼辭,正手持利刃,在一隻一人多高的狗熊背上割肉,他的左手上臂有一道兩尺長的血口子,傷口極深,血肉模糊,可他滿面毫不在乎,任由寒風襲來,灑脫之極。
走得近了,白雪才瞧清楚他的臉,他的臉很乾淨,很單純,尤其是那雙眼睛宛若水晶般剔透明亮,他整個人好似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煙塵味。
這張臉立即讓白雪想起另一個人,他們的臉都很英俊。不同的是眼前這個少年像火一般陽光明媚,而那人卻是北域千丈下的寒冰,萬古不化。
「咳咳咳。」想起那個人,白雪又忍不住咳了起來,一聲聲的咳嗽在狂風裡卻顯得分外清楚。
忽然一件衣服披到了他的身上還帶著一絲的體溫。
「身體不好就不要出來吹風。」那少年赤膊著上身咧開嘴笑笑,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了白雪一番,單純認真道:「你長得真好看。」
白雪雖然身著男裝,束髮慢行,可那容貌與無形中散發出的風采帶有驚人的魅力。
「好看?」白雪笑瞇瞇的看著這少年,他一生受過無數的讚譽,唯獨這好看二字說的最是真誠質樸。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看著我笑什麼?我可只有一件衣裳,已經披在你身上了,褲子可不能脫。」
白雪笑著溫聲道:「你把衣裳給了我,自己不冷嗎?上我車子去,車廂裡有火。」
少年立即搖頭道:「不行,男女授受不親,我豈可壞了姑娘的名聲。」
青鳥忽然撲哧一笑道:「他可不是姑」她的話還未說完,已被白雪截住,他笑著道:「在下白雪,是個和你一般的男兒。」
少年愕然看著他,忽然拉著白雪的手又細細瞧了一番,笑笑道:「沒想到世間竟有這般好看的男子,也虧得你是男兒,不然豈不害苦了我。」
青鳥奇道:「為何雪少爺若是女兒就害了你呢?」
少年理所當然道:「若他是女兒身,我是拼了命也要娶了來,日日這麼瞧著,死也甘了。」
青鳥羞紅了臉,啐道:「不害臊,講這種風話。」
少年哼了一聲道:「這如何是風話?況且是我心中真實念頭,我說了出來又何干係?」
白雪輕輕抽回自己的手,柔聲道:「你還未說自己喚什麼名字哩?」
少年挺起胸膛,驕傲道:「龍影,我師父給起得,說是蒼龍騰空,大地留影的意思。」
白雪喃喃道:「龍影?好名字。」
龍影微微一笑。
白雪道:「這熊是你殺的?」
龍影點頭道:「不錯,我追了它三天三夜,讓它一直不停的狂奔,將所有的精血集中於背脊之上,世人只知熊掌美味,殊不知我這背脊肉更是極品中的極品。」
青鳥出身大家,自然知道有些奢豪之戶為了吃那條「背脊活肉」,通常將豬關在院子裡用竹子追著打死,這樣割下來的背脊肉方是「活肉」,鮮美無比,可這少年居然以大地為院,野熊作豬,追趕千里,只為了這條「背脊活肉」。
白雪歎道:「確是至理!」
少年緊隨著道:「既然我說的是至理,那你一定也要嘗嘗。」
青鳥突兀的插言,冷冷道:「為什麼我家少爺一定要吃你的肉?」
龍影正色道:「我這肉是天下第一肉,他若是不吃,那便沒人有資格吃了。」
「所以一定要吃。」寶劍贈英雄,紅粉飾佳人正是這個道理。
白雪點點頭道:「好像是的。」
少年出刀如風,手腕一轉已割下那條背脊活肉,遞到白雪面前。這只熊他殺的極為辛苦,可是現在卻眼皮也不眨一下將它送給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
「好,有肉豈可無酒!青鳥,搬酒。」白雪喝道。
青鳥面露難色道:「可是,雪少爺,你已經不能喝酒了。」
龍影阻止道:「不行,此肉不能混酒喝。」
白雪問道:「哦?」
龍影解釋道:「這肉豈止不能混酒,吃之前必須淨口,否則豈不大大的浪費了我這三天的辛苦。」他說著盤腿坐在積雪上,抓起一把雪吞進嘴裡咀嚼良久,吐出來一口清水,然後用刀子割下一片生肉送入口中,閉目品嚐。
白雪自問行跡大江南北,吃過無數人間美味。講武堂名人榜上,白雪的箴言其中一句便是人間帝王舌,而這等吃法倒也是從未見過,一時看的倒有些呆了。
龍影嚥下後雙眼一開,喝道:「痛快。」
白雪低聲道:「青鳥。」
青鳥依了一聲「嗯」身子卻一動不動。
白雪苦笑一聲道:「小青鳥,你莫不是要我自己割肉?我這右手現在除了拿酒瓶外可再也拿不了其他任何東西了,何況是一把刀。」
龍影瞧見他右手腕上白布護腕,問道:「你的手?」
白雪抬起右手腕晃了下,笑笑道:「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只是習慣了包上,免得看了心煩。」
青鳥自然知道十年前的瀚海那一戰,劍法絕頂的白雪右手手筋早已被割斷九條,不能持劍了,她說道:「這肉是生的。」
白雪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仰頭吞下,又朝那嘟嘴的小姑娘道:「這藥丸名為三皇子,由黃連、黃柏、黃芩配伍而成,頗有清熱解毒之效,如此可以了吧。」
青鳥一頓腳,只得轉身上了馬車,不一會兒取來刀子餐盤巾子,先將地上積雪表層刮去一層,取了中間些許薄雪在手心捧到了白雪面前,白雪微微一笑,低頭吃了。
青鳥覺得那火熱的氣息不住的噴在自己的手心,一時間心底亂成一團,低頭又不經意間見到白雪衝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雙頰更見滾燙了,她恨恨的咬了下下嘴唇,又取過刀子在那條活肉上削下薄薄一片,放在盤子上,送到白雪面前。
白雪細瞅那小片肉,竟似覺得那肉猶在微微悸動,他略一遲疑,卻見龍影滿臉希冀看著自己,他性子一起來,便也盤腿坐下,取了刀子挑起肉來,仰頭放入口中。
那肉一入口,白雪雙目不自覺地閉上,熊肉本身並無多少滋味,只因勝在其韌性,尋常菜系如踏雪尋梅之類多用風乾一年後層層作料文火三天三夜才能食用,即便如此,那肉依然陰氣奇重,而這肉更是集野熊全身陰氣之極而成,吃下稍有不慎便氣血攻心、心智喪失而死,只是略一回味,卻血濺滿口、火海沖腦、順喉而下、一線連綿,又不似烈酒般乾裂,如溫煦之陽,算得上陰中藏陽,至陽之陰。
良久,白雪緩緩開眼,讚道:「好,的確是天下第一肉。」
龍影咧嘴開懷大笑,自顧在雪地上連翻了三個跟頭後,又跑過來抱了抱白雪道:「你敢吃這肉算不得什麼,大凡男兒一狠心也敢吃下,但吃下後說一聲好的確是少之又少。」
白雪笑道:「這肉可有名字?」
龍影搖頭道:「沒有。」
白雪沉思道:「不如便叫命火。」
龍影道撫掌笑道:「命門之火,謂之元氣;命門之水,謂之元精。倒也是好名字。」
白雪點點頭,他覺得這少年奇特之極,雖天真浪漫卻博學之極,身旁青鳥小聲問道:「雪少爺,命門之火是什麼意思?」
這命門之火是醫藥之名,尋常百姓多理解為腎陽,況且各家學派之間亦是爭論不休,實在沒有一個定論,白雪只是搖搖頭,並不回答。
兩人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已將那大熊的背脊活肉吃的乾乾淨淨,只是青鳥覺得噁心,看了一會兒便自顧跑開賞雪,白雪吃的肉只好讓龍影幫著割了。
吃畢,龍影捧起大堆落雪,狠狠地擦了把臉,長身而起,道:「古來十八站,天地任遨遊;今天肚子餓,吃飽了就走。」
他吟完竟頭也不回的走了。
龍影走得並不快,可終於還是消逝在白銀世界的盡頭,白雪覺得那件披在他身上的衣裳的溫暖也漸漸的淡了下來,他的眼神也慢慢的變得迷離渙散,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一切都如空中飛雪,轉眼即化,也許今生再也見不到這奇特而乾淨的少年了。
「咳咳咳」他又開始大聲的咳嗽起來。
「雪少爺。」不遠處的青鳥聽見咳嗽聲急忙跑來,一手扶著他,一手順他的背,小聲道:「他走了?」
白雪長長的吸了一口氣,讓那冷冽的氣體在胸膛打了一回轉,寒冷的刺激讓他重新站了起來。
「好一句:吃飽了就走。」白雪歎道:「小青鳥,上車。」
「嗯,雪少爺,我們現在去哪?」
「雁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