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哲看了看陸空海的表情,一時之間也有點兒發懵,他倒不懷疑陸空海的人品,因為這是封建社會固有的思想所致,陸空海也只是在維護他心中的「法禮」而已。在陸空海的心目中,學生還好說,工匠和軍士都是下層賤民,怎麼能夠為他們建祠,還讓王公大臣去祭拜他們呢?
江哲是一心要讓此次事故中遇難的眾人死得其所的,但是此時此刻再堅持下去,就要承擔三駁的風險了。陸空海的性格,他還是比較瞭解的,一旦百官廷議站在陸空海那邊,自己這個皇帝丟不丟面子還在其次,中樞三大學士現在可都是支持的,難道還真讓他們集體辭職?就算廷議之後,辭職的是陸空海,那也不是他所樂於見到的。
事情發展到現在,李敏等人都已經不方便再發言了,江哲沉吟良久,決定還是得先弄明白陸空海到底是怎麼想的,所以他口氣略緩,徐徐問道:「陸卿為何如此態度強硬地非要反對建忠烈祠呢?」
陸空海亢聲說道:「皇上,臣並不反對建立忠烈祠,也不否認兵甲研究所諸人,為國盡忠,其情可憫,但是臣以為,兵甲研究所遇難諸人入祠忠烈祠禮制過隆,人君奉香,諸王鞠躬,百官跪拜,近於僭越。國之大典,豈可輕下於人。」
「原來是因為這個!」江哲失笑道,「人死為大,禮敬一點兒又有何妨呢?」
陸空海激動地說道:「何者為禮?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於分,分莫大於禮。禮者,序尊卑、貴賤、大小之位,而差外內遠近新故之級者也。魯季氏以卿行天子之禮,八佾舞於庭,孔子怒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皇上設忠烈祠,以君拜臣,安能稱之為禮?」
江哲直接氣樂了,這些讀著孔子的書長大的人,辯論起來嘴皮子是一個比一個利索,自己不過說了一句,陸空海便又整出這麼一大堆的孔子曰聖人云的。但是他也不打算跟陸空海來一場辯論,一來,君臣當庭折辯,說出去也不大好聽,二來,他也真沒有說服陸空海的信心。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沉吟著說道:「那朕和諸王入忠烈祠免禮如何?」
「以官拜民,猶是大典。」陸空海猶自毫不退讓。
江哲也惱了,他老早便因為官民平等的問題和幾位中樞大學士起過爭論,現在見陸空海仍是這副論調,安能不氣?當下沉聲說道:「國家優待忠烈之士,與聖人教化有何衝突之處?你陸空海百般阻撓,意欲何為?
監察學士,官卑位重,為的是什麼?為的便是希望爾等不要在乎自己的官職,敢於用自己的官職來博得名譽。但是,凡事就怕過猶不及,此次設立忠烈祠,中樞、各部都是贊同的,你要是真心為社稷,真心為百姓,便不當堅持一己之偏見,難道是為了博取強項之虛名嗎?
朕現在再退一步,忠烈祠春秋二祭,改為一祭,你若仍然認為此舉不妥,大可再度封駁。正好百官都在,也不用再費事另找他日進行廷議了。」
陸空海眼見江哲動了真怒,看來這忠烈祠之事,皇上也是鐵了心要辦的了,而且自己兩次封駁,皇上兩次退讓,已經是給足了自己的面子,再堅持下去,廷議的結果也未必能比現在更好,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可能就此終結,那麼自己的抱負也就難以實現了。想到這兒,口氣一軟,說道:「如若皇上與諸王不拜,且每年一祭,臣也不反對!」
江哲又環顧了一下殿中眾臣,笑道:「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眾臣一起欠身回道,只是神情心思,卻各不相同。
這麼一場關於榮譽的爭論終於塵埃落定,因為是皇上親自督辦的事情,所以忠烈祠的建設也是分外的神速,在死難者七七之前,忠烈祠落成了。
在盛大的悼念儀式結束之後,江哲又再一次走進了忠烈祠。此前的儀式上,諸王百官都在,他身為皇上,不能行禮參拜。現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想好好地想死去的人道個歉如果不是自己的粗心大意,這些人是不應該死去的。
江哲走進祠中正殿,跪在一個蒲團上,正要低聲禱告,卻突然發現旁邊角落裡,還有一個人正在伏地無聲的哭泣。
江哲以為是死難者的親屬朋友,便輕輕歎息一聲,低聲說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那人聽到江哲說話,抬起頭來,見了江哲的模樣,頓時臉色一變,吃驚的說道:「校長?」
因為是要以私人的身份祭拜死難者,所以江哲並沒有穿龍袍,這名青年居然能夠認出自己來,而且稱呼自己為「校長」,想來應該是金陵大學的學生了,便點了點頭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獨自在此哭泣?」
那名學生低著頭,輕聲回答道:「學生叫牛柏爾,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難得你如此重情義,他們在九泉之下也會心存感激的。」江哲隨口說道,但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急問道,「你說你叫什麼?」
「牛柏爾!」那名學生再次低聲回答道。
「是你研製出了黃油火藥?」江哲急問道。
「是我……」牛柏爾拚命咬著嘴唇,但是淚水仍是滾滾而下。
江哲已是明白了為什麼牛柏爾會獨自一人在此哭泣了,因為他和自己一樣,心中都充滿了內疚和悔恨,他非常明白這種內疚和悔恨會將一個徹底擊垮的,他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他低聲說道:「剛才你沒有回答朕的問題,但是朕明白你的心思,你是因為自己發明了黃油火藥而感到內疚,是嗎?」
「嗚嗚嗚……」牛柏爾雙手掩面,以頭觸地,已是泣不成聲。
江哲的眼淚也不自覺地滾落下來,語氣輕顫地說道:「你是覺得他們的死,都是你造成的是不是?」
「是。」牛柏爾低聲說道,話音中帶著一絲顫抖。「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嗚嗚嗚……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為什麼?」
「你抬起來,看著朕!朕有話跟你說!」江哲沉聲說道。
「校長!」牛柏爾淚眼朦朧地抬起了頭。
江哲望著牛柏爾,語帶悲傷地說道:「其實最該被責備應該是朕,因為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是朕,而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