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5-02
「大人,大人,我可是好人呀。」行商甲痛哭流涕,「我知道你們的政策,絕不冤枉一個好人,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小的冤枉啊。」
「你哭什麼?」端坐在桌子後面,煤氣燈背光的陰影處,寬邊蓋帽的投影彷彿將整個屋子都遮住了,「我們內廠又不是東廠,我們只是些會計,而且我們的政策……」
這位內廠調查員,或者稱緹騎的人淡淡的說:「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一點也不關心,我們既不會冤枉你,更不會放過你,我們只是請你協助調查,看看這些相關賬目中有沒有錯處。」
行商甲稍微冷靜了一點,哆哆嗦嗦的拿起賬目看起來:「這裡,還有這裡,似乎錯了,這些根本不管小人的事呀。」
「真的麼?拿一張紙,把你的看法都寫下來,按手印。」
「大人,是不是按大人的意思錄了口供,才可以出去?」
「哪裡的話,只是寫下你的想法,不是口供,我們並沒有抓你,你隨時可以離開。」
「我隨時可以離開?」行商甲還是有些懷疑,「那文總和王總,為什麼被關押的十多天,還沒有放出來。」
「你不要聽信謠言,文德斯,王洛賓,他們是自願留在這裡,就確定的問題填寫確定的答案,簡稱『兩確』。不是被收監。」
「小人聽不明白,既然是確定的答案,為什麼還要問?」
「你很想知道?留下來一起填寫好了。」
行商甲大驚失色:「不不不,小人沒有問題,小人的口供,不,意見,沒有意見。」他語無倫次,踉踉蹌蹌退了出了。
回到家中,驚魂未定,羅甫廉的家人帶來了口信,邀請行商甲到惠州一敘。
「丟他,什麼清查土地,合營入股,就是把我的土地都收歸公司,租稅債利,都歸了公司,那些泥腿子,和我們平起平坐,分享股息。」
惠州城中,縣衙之內,來自廣東各地行商、地主,還有少許舊清是的蛋吏,將縣衙大堂擠得滿登登的。
對共和最為不滿和仇視的人群,要麼已經跟著林則徐北返,要麼在「剪辮放腳」運動的時候東投了曾國藩,現在留在廣東的行商地主蛋吏,大多數是存著攀附新朝從龍心思的投機者。
沒成想,共和在鄉村中搞合營入股,用南洋總局統合各路行商,同時用吏部弘文館的學員替換蛋吏,將滿清舊有的官僚與士紳的勾結網絡,剪得粉碎。隨著南洋總局清查賬目,和鄉村公司化的深入,行商和地主們再也坐不住了,對共和的幻想也逐步黯淡下去。
「這可怎麼辦呀。」老成的地主哀歎,「不如大家收斂一些,等公司化的風頭過了,再想辦法。」
「如何收斂?誰要收斂?」有人像被切中了痛處,跳將起來,眾人一看,原來是縣衙的班頭。
「你們這些衙役,最是不知死活,只會欺負我們這些鄉下小民,對豪紳大戶點頭哈腰。我說呀,你們就是些狗腿子,活該被人收拾。」反擊的是鄉下的小地主,以往盡受蛋吏的敲詐,現在發作出來。
「嘿,你說誰是狗腿子。」班頭想動手。
「好啦,好啦,現在要和舟共濟。」有人拉架。
「你來做和事老?就憑你這欺男霸女的貨色。」
「就是,這放高利貸的最遭人恨。」
……各種新仇舊恨一時間統統翻了出來。
羅甫廉冷眼旁觀了半響,突然拿起手邊的茶壺,嘩的一聲摔在地上,眾人一驚,一下子安靜下來。
「你們吵吵什麼?今天請你們來,是翻這些雞毛蒜皮的陳年老賬的?你們呀,真是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變天了,你們知道麼?」
眾人都有些迷糊,共和起事三年多,早就變天了,這有誰不知道。
羅甫廉本以為這句話說出來震聾發聵,沒想到大夥兒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他越發的著急了:「我本以為,匪共是普通的造反,就像歷朝歷代的末年,流民造反,士紳乘勢而起,改朝換代,就像漢高祖,唐太宗。事成之後,流民回家種地,士紳成大事的封侯拜相,差一點的還是可以做個土財主。可這三年看下來,我算是明白了,這共和要掘咱們的根呀。」
看到大家還是不明白,羅甫廉就換了一種說法:「西洋人有句話,福瑞多不福瑞。福瑞多,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福瑞,意思是免費,不花錢,白吃白玩。」
「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發話的是個聞名鄉里的大善人,在他的扶助下,好幾個窮孩子考取了功名。
「馬大善人,你老怎麼就看不透呢?修橋鋪路是善事也罷,欺男霸女是惡行,可是不管你行善積德,還是作惡多端,都得由著咱們士紳的性子來,對不對……簡而言之,自由,洋人叫做福瑞多。這福瑞多怎麼來的呢?土地在咱們手裡,財產是咱們的。所以,福瑞多不福瑞,有土地,有財產,才有自由。土地財產,就是咱們的命牙子。」
「所以共和要搞合營入股,斷了行商的經營權,收了咱們的土地,就是挖咱們的命牙子。」
「著啊,」羅甫廉見有人上道,乘勝追擊,「以前的改朝換代,不管姓朱姓李姓愛新覺羅,這鄉村的土地,還是在士紳手裡,王公大臣,也許能殺掉一些不聽話的士紳,可他們還是要依靠另一批聽話的士紳,來管住鄉野小民,來收取皇糧國稅。沒有咱們士紳,大清朝一文錢也收不到。這就是楚劍功說的,皇權、政權和族權的一體性。」
「可這共和的農業公司一折騰起來,福瑞,就被收到了公司的手上,咱們還怎麼福瑞多呢?」
馬大善人這下也明白過來了,自己也算開明紳士,他所在的汕尾鄉的農業公司對自己也算客氣,以後修橋鋪路辦學賑濟的事情,全都是公司來做,按說,這也符合「老有所養……」那啥啥啥。可自己心裡總覺得不對勁,原來是這麼回事:土地公司化,土地的所有權就轉為全鄉所有。自己為善為惡,對公司而言,根本就無所謂。
羅甫廉還在煽動:「行商甲,內廠的人跟你說了,『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一點也不關心』對吧,為什麼呀?因為南洋總局在人家手上,人家就把你當個屁。文德斯、王洛賓,平時文總、王總叫的多威風呀,幾萬兩的頭寸隨便調,現在呢?關在內廠二十多天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行商甲問出了眾人的心聲。
「哼哼,怎麼辦,這話你要是問普通士紳,人家就告訴你,死保大清朝呀。你要是問讀過書的,知道點史事的地主,他們就說,大清朝不行了,趁機攀附新主子,改朝換代吧。」
「普通士紳保扶大清,文藝士紳改朝換代。」
「說得好!普通士紳都隨著林大人北返,或者東投還鄉團,朱啟仁的潮勇,知道吧?文藝士紳,比如洪秀全、韋昌輝之流,現在在南京坐龍庭了。」
「那咱們是向北投清呢,還是聯絡江寧?」
羅甫廉擺擺手:「現在大勢確實變了,大清氣數已盡,洪秀全的也非真龍,咱們都不選,咱們做第三種。帶路,給洋大人帶路。」
他變戲法般摸出一張紙來,給大家展示著上面彎彎曲曲的洋文:「澳門的額爾金領事說了,只要我們造出聲勢,英吉利的外交干涉立即到來。」
「英國人靠得住嗎?」
羅甫廉一下子跳到椅子上:「怎麼靠不住,四十年前,歐洲諸國為什麼大戰二十年,打生打死?還不是為了三個字……福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