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青鸞殿裡落葉飛花,美不勝收。魚青鸞抿著嘴,久久未發一語。
死了一個太妃,宮裡卻是一切如常。魚青鸞緩步走進青鸞殿,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青鸞殿內一片寂靜,她不過走了二個月而已,便就覺著這兒似乎陌生得緊了。從前的一批宮女並太監全都大去了,觸目可及之人,都是她不識得的。
一見她來了,所有人趕緊出來迎接。太監並宮女各站一邊,對她齊齊的行禮。道,「恭迎娘娘回宮。」
魚青鸞嘴角抿了一絲訝然。她抬手輕道,「起罷。」
眾人謝了恩,這便各自回了崗位。程喜上前數步,對魚青鸞笑道,「娘娘,奴才名叫程喜。以後就負責您的起居飲食。娘娘想吃什麼,想穿什麼,只管吩咐奴才去辦也就是了。」
魚青鸞見他最多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生得唇紅齒白,甚為討喜。這便淡淡的相問。道,「不用了,我也不在宮里長住。為雅妃娘娘辦完喪事,我還是要走的。」
程喜陪笑著隨在她的身側,道,「娘娘,這怎麼能成。先前在青鸞殿的太監宮女們因著走了娘娘,都被皇上治了罪,罰去了灑掃處做苦力去了。您這回進宮若是還想著出去,怕是咱們這些個奴才們也全都要去做那粗使的活兒了。」
魚青鸞眉尖一蹙,這便漠漠的道。「許是能去灑掃處做事,比跟在我身邊要安全許多。」
程喜笑道,「娘娘這話是怎麼說的!宮裡跟過娘娘的人都知道,娘娘這人對奴才們都是極好的。跟著您的貼身宮女,如今都有了好的去處。大傢伙可都在說,娘娘是這個世上最容易服伺的主子呢。」頓了頓,他又道,「所以娘娘,您別趕走奴才。」他說到此,還側頭笑了下。
他的笑,存著絲莫名的熟悉。魚青鸞怔忡的凝著他,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感覺。沉默許久,她終於淡淡的道,「你喜歡留下就留下罷。」
程喜歡天喜地的道,「多謝娘娘成全!」
魚青鸞心中略略存疑,可是一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他生得到底像誰。
程喜見她面生不豫,這便自動自發的道,「娘娘是否在猜,程喜到底是何人?為何生得這般面熟?」
魚青鸞沒有答話,這人不過瞧了眼她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倒也是個機靈的。她挑高眉毛,淡淡的應道,「嗯,像誰?」
程喜上前兩步,笑而答道,「娘娘,奴才姓程。鳳舞殿程公公,正是奴才的親叔。奴才自幼家貧,叔叔又是無子之人,父親這便將奴才送進宮來,過繼到叔叔名下。也算是叔叔的兒子。所以娘娘才會覺著奴才眼熟。」
魚青鸞淡淡的應了聲,心裡不知怎麼微微的刺痛了下。這麼一個年輕的男子,被送進宮來,就這麼一輩子了。他現在成了程如玉的兒子,那麼,將來他的兒子呢。
這麼一想,她便低道,「好了,你給我配兩個機靈的宮女,陪我說說話。」
程喜笑道,「娘娘,奴才不機靈麼?進了宮,奴才跟宮女又有什麼區別?」他的話,帶了淡淡的自嘲,明明是想逗她笑的,可不知怎麼,她卻跟著他心酸起來。
她勉強揚了揚唇,輕道,「你跟宮女的差別就在於,宮女穿的是裙子,你穿的是宮裝。宮女可以塗脂抹粉,你卻只能在旁乾瞪眼。」
程喜楞了下,不確定這個主子是不是正在安慰他。雖然宮裡關於青鸞殿這位的傳言都是極好的,可是她到底也曾經打殺過奴才。那凶神惡煞的惡名,也是極為響亮。
他十二歲進宮,因著心底一股子的傲氣,怎麼著也討不得主子的歡心。他流浪在各個宮內。受盡了欺凌虐待。
皇宮,原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程如玉對他並沒有多加照顧,他甚至告訴他,若然他沒法兒在皇宮生存下去,那他程喜也就沒有資格繼承他的衣缽。
那一天,他拚命的告訴自己,他已經是最下等的奴才了,從他進宮起,他就已經是個該瞧著主子做人的下等人了。什麼尊嚴,什麼傲氣。全都不值一提。
自那一天起,他捨了一身的骨氣,低頭哈腰的做個被人當牛做馬的奴才。不過短短數月,他便討得主子的歡心。
他的叔父程如玉便終於提拔他來了青鸞殿,讓他做了魚青鸞的總管太監。
這位娘娘很好伺候,壞就壞在,這位娘娘在宮裡呆不住。皇帝對她又極是緊張。只消她一逃,他就會遷怒一宮的奴才。一如先帝對止清殿太上皇。
坐上這個位置,要麼就從此飛黃騰達,要麼就被人殺死。屍骨無存。他早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跟她虛以萎蛇,一定要把她留在宮裡。
可是這個娘娘跟旁的主子不同。她似乎竟是未把他當成奴才來看。
他澀澀的笑道,「娘娘若是喜歡,奴才穿女裝也成。」
識得兩個愛扮女裝的男子便也就算了。她可不想再來一個。魚青鸞淡淡的笑道,「堂堂男兒漢,又豈能扮女裝。」
正說話間,程如玉手裡捧著一個托盤,遠遠的笑道,「魚娘娘聽旨。」
魚青鸞抿著嘴,這便起身跪下。
程如玉趕緊過來扶她,道,「娘娘,皇上特地吩咐,您可不跪聖旨。」
魚青鸞蹙緊眉尖,道,「到底什麼事兒?」
程如玉眼角朝著側立在旁的程喜一劃。笑道,「皇上正在鳳雅宮守孝。讓奴才送給娘娘送來孝服一套。請娘娘過去。」他說罷,這便將托盤裡的素服呈給魚青鸞。
魚青鸞想到雅妃的死狀,心裡不由的難過。她曾恨她蕭雅兒錯待鳳九,可卻沒想過她最後竟會死得如此悲慘入骨。她伸出手去,取了素服換上。
鳳雅宮
鳳雅宮是皇宮唯一裹了素的地方。魚青鸞遠遠就見著宮門之上掛了白色的花兒。
鳳九就在這裡出生,若非雅妃誤信謠言,今兒個她許是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鳳雅宮一殿的奴才們都換了素服。
見著魚青鸞過來,這便齊刷刷的跪了一地。口呼娘娘。
魚青鸞慢慢的走著,未入殿,就見鳳七並鳳九二人齊齊的跪在雅妃靈前。棺木之前是一片素色的花海。
他二人一身縞素,看來甚是出塵。
聽見魚青鸞來,鳳九這便側過頭,澀澀的凝著她。低道,「青鸞,你來了。」
他的眸,赤紅。他的嗓,帶了沉沉的啞。她深深的凝著他,很想問他,鳳九,現在的你,可是真實的你?雅妃,可是你下的殺令?
可是鳳七也在。她想起鳳十說過,鳳七曾經發過毒誓,一定要將那個殺死雅妃的人千刀萬剮。她怕她這一問,他們二人便又反目成仇了。
雖然怕他,雖然懷疑他。可是,她到底還是做不出真正傷害他的事兒來。
魚青鸞緩步上前,跪倒在鳳九的身側。她一跪下,他的大手便伸過來。緊緊的握住她的小手。
藏在袖下的手,冰冷入骨。她忍不住瑟縮了下。他的手,緊緊的裹著她的小手。低道,「青鸞,朕冷。」
想要甩開他的手,僵硬了。她低聲道,「皇上昨兒個是不是在這兒跪了一夜?」
鳳九唇色蒼白,他澀澀的低道,「是啊。我並七哥守了一夜。」
鳳七的眸光忽而刀樣斜來,他衝著鳳九怒道,「夠了!鳳九!若然不是你,母妃又豈會受此極刑!」
魚青鸞的身子一震,心裡一下涼得透了。最終的結果,還是他鳳九下的手麼?他現在跪在這兒,難道是跟雅妃懺悔麼?把人殺了,再來懺悔又有什麼用!
她面色微有蒼白,被他包在掌心的手不由的微微動了下。
他似乎覺出了她的異樣,大手沒鬆開,反而與她十指緊扣。他俊臉慘白,一字一字的追問鳳七,道,「七哥這話什麼意思!」
鳳七轉向鳳九。厲聲笑道,「鳳九,鳳舞天朝,已經近百年未曾出過這等極刑了。幾年前,你這麼處死了鳳無霜的妾氏。你告訴本王,這個殺死母妃的人到底是不是跟你有關?」
魚青鸞感到鳳九的掌心冷汗直流。身子止不住輕輕微顫。鳳九凝著鳳七,緩緩的舉起手來。「若然我鳳九殺了母妃,就讓我死後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鳳七並沒有被他的誓言打動。他的眸中現著冰冷的厲色。他赤紅著雙目,沉怒道,「那你會不會替母妃報仇?」頓了頓,他接著又道,「她再怎麼對你,也總是你的親娘。這兩年你這麼待她,本王看在眼裡。」
「本王想把她帶出宮去,養在七王府內。好平安的渡過餘生,可是你卻怎麼著也不肯。你最後把她囚在冷宮,你可知道她是多麼痛苦愁結麼?」鳳七一字一字的相問。
鳳九沉默許久,一語未發。魚青鸞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他的痛,透過五指,直入她的心窩。
這會子,他什麼沒法兒辯駁。
想了想,魚青鸞抿緊嘴唇,一字一字的道,「不!七爺!您想錯了九爺。」她堅定的凝向鳳七。
「他之所以將雅妃留在冷宮,不是為著折磨她。而是為著保護她。」她啞聲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