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黃昏,倦鳥歸林,遠眺湖波秀麗,光彩動人。
胡笑天撇下雷浩雲之後,並未急著動身上路,而是打馬回到湖畔,試圖重新感受湖底蘊藏的天地靈氣。他選擇了一處僻靜隱蔽的湖岸,將手掌浸入湖水中,默運功法口訣,但缺少了昨夜瀕死狀態下的心靈感悟,與湖水接觸時總隔著一層穿不透的屏障,無法達到和諧如一的境界,也就無法引氣入體。望著指尖劃過的清澈湖水,呼吸著湖面上飄來的清新氣息,忍不住感慨,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自己解開了第一重禁制,已經是意外之喜,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太過貪婪,急功冒進,對於武道修行並非好事。當下長嘯一聲,收手躍起,策馬向著東方飛馳而去。
奔出十餘里,暮色四合,星光閃現。
但見前方燈火閃耀,屋瓦重疊,一座小鎮出現在官道旁。胡笑天按韁緩行,眼見鎮口就有一家客棧,店門外挑起兩串燈籠,外頭各糊著一個紅色大字,合起來是「財源廣進,貴客盈門」八個字。客棧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鬥酒划拳笑罵不止,煞是熱鬧。
胡笑天在門前下了馬,自有夥計幫忙料理伺候座騎。進入客棧,先訂好了客房,然後點齊酒菜,獨踞一桌開懷大嚼。
忽聽蹄聲密響,車輪滾動,一大隊人馬湧到客棧外停下。少頃,五六個身背長劍的青年漢子奔進門內,大著嗓門嚷嚷。讓掌櫃夥計盡快收拾乾淨桌子,整治酒菜。正忙碌間,又有十餘人步入大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有一位灰衣女尼尤其醒目,她目如秋水,眉如淡月,鼻樑秀挺,櫻唇如滴,露在外頭的肌膚淡然如雪,潔白嫩滑,竟無半分瑕疵。她身材嬌小。頭戴僧帽,手上握著一串烏黑的佛珠,低眉斂目,默默跟在一位老尼身後。她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氣質極其純淨,單論容貌之美已不輸於李玄兒,如同夜空上一輪皎潔的明月,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喧鬧的大廳如同冰水澆落,轉眼沉寂下來。南來北往的客商無不盯著那灰衣女尼,人人癡迷如醉。噹啷、噹啷幾聲脆響,數個酒杯失手跌落地面,摔成粉碎。
胡笑天一身情債太多。看見美女便下意識的要避開,目光在那灰衣女尼臉上一轉。移往他處。
只見這批客人之中,有四五人神光充盈。太陽穴高高凸起,走路帶風,下盤沉穩。為首一位身材高大,面紅如赤,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顧盼間豪氣飛揚,不滿地跺跺腳,張口大喝道:「你們這些二皮臉的混球,死瞅著出家人幹嘛呢?什麼玩意!」聲音鏗鏘有力,如銅鑼敲響,直震得眾人耳膜生疼。
眾客商霍然震醒,年紀輕的面紅耳赤,年紀長顧左右而言他,沒人敢出頭找不自在。胡笑天心裡一動,這些人說的是山東口音,又大都背著闊刃長劍,莫非是七大劍派中的泰山劍派?他們與這兩位尼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客棧內一下擠入近二十人,哪有這麼多空座位安排?掌櫃的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騰出三張桌子,一位面帶傲氣的青年劍客已是不耐,大步走到胡笑天桌邊,砰的一拍桌子,沉聲道:「朋友,你獨佔一桌太過浪費,不如讓給我們如何?桌上的酒菜盡可打包回房慢慢享用。」胡笑天眉心一皺,淡淡道:「凡事講個先來後到。閣下並非官差,有何資格驅趕我?難道泰山劍派的弟子都是這麼橫行霸道嗎?」那青年劍客眉毛一掀,不悅道:「朋友出言不遜,無端指責我泰山劍派,莫不是存心挑釁?」胡笑天搖頭笑道:「是你無禮在先,怎麼變成了我的不是?你師父在嗎?不如請他過來評評理。」那青年劍客心頭火起,冷笑道:「評理是麼?」右手忽伸,四指彎曲如鉤,扣向胡笑天的肩井穴。胡笑天舉起筷子,尖端對準了他掌心勞宮穴,只待他自己撞將上來。那青年劍客手掌微沉,立掌斜斬,乃是泰山劍法中的一式「猛虎跳峽」,不料對方竹筷同時生出微妙變化,轉而指向手腕處的太淵穴,逼得他不得不收手退後。
胡笑天微微一笑,伸筷夾起一塊滷牛肉放入口中,讚道:「不錯,香味醇厚,刀工細膩,很有嚼頭。」
那青年劍客眼見對方雲淡風輕的逼退自己,心裡打一個突,不敢輕易造次,一時間有些尷尬。胡笑天指了指身邊的空位道:「若兄台不嫌棄,招呼同伴坐下便是。出門在外,與人方便,即是與己方便。」那青年劍客鬆了一口氣,抱拳道:「多謝朋友,那我們就厚顏打擾了。」
一行人終於分頭落座,而那灰衣女尼和老尼姑單坐一桌,吃的是饅頭鹹菜,就一碗青菜湯,極其簡樸。同行的泰山劍派弟子大概已是見慣不怪,自顧自埋頭猛吃,沒人去多餘獻慇勤。
與胡笑天同坐一桌的幾名年青人略顯憂慮,邊吃邊輕聲交談著。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原來那灰衣女尼竟是武林七大美女之一的「濟世神尼」靜心!她和其師妙法師太結束山東的行程後,南返九華山,中途聽聞亳州爆發疫情,遂臨時起意去往疫區救治百姓。而泰山劍派眾弟子則是要趕往金陵,受掌門之令順路護送兩人,大義所在,理當奉陪到底。幾位年青弟子想到要穿越疫區,或有感染時疫的可能,人人心如重鉛,畢竟病魔肆虐橫行時,不管你武功高低與否,誰都有染病橫死的可能。
胡笑天暗暗感歎,不愧是濟世神尼,果有救治天下蒼生的博大胸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們師徒既敢直闖疫區,想必對自己的醫術深具信心。這幾位年青弟子卻是杞人憂天了。一念未完,忽聽遠處蹄聲驟響,竟有數騎不顧夜色籠罩,有如狂風席捲而來。那幾騎奔到了客棧門外。希律律一陣烈馬長嘶,勒馬立定,緊接著風聲颯響,三條人影飛身掠進門中。
只見率先奔進客棧的是一名紅衣少女,身材高挑,雙腿修長,腰纏皮鞭,勾勒出火辣完美的曲線。乍看之下如同一團撩人魂魄的烈火,熊熊熱浪撲面而來,燒得人口乾舌燥。她面如銀盤,鳳眼含媚。雙唇豐滿紅潤,乃是萬中無一的極品美女,並不比靜心女尼稍差半分。這紅衣少女眉目間隱藏著三分煞氣,神色略顯焦躁,頭髮上、衣服上落滿了灰塵。卻無暇打理。緊隨其後的,是兩名冷峻彪悍的黑衣青年。左邊一位年紀稍長,高約七尺,寬肩厚背。雙手手掌大如蒲扇,手心手背都長滿了厚繭。沉穩中殺氣隱露,目光極為警覺。右邊一位大約二十三四歲。身材健碩,英氣勃勃,肩後插著一把似刀似劍的奇門兵器,一看就是精力充沛,極不安分的角色。他的頸側紋有一隻色彩艷麗的蠍子,令其英俊的外表平添三分邪惡,構成一種非常特別的魅力,與眾不同。他們三人環目一掃,跳過虎視眈眈的泰山劍派弟子,落在那兩位女尼身上,眼神發亮,如獲至寶。
那紅衣少女歡呼一聲,直接撲到那兩位女尼身邊,顫聲道:「敢問兩位法號可是妙法、靜心?」
那老尼點點頭:「老身正是妙法,她乃我的徒兒靜心。不知女施主有何見教?」
那紅衣少女噗通一聲曲膝跪倒,眼裡淚光盈盈:「兩位師太醫術通神,活人無數,乃是人人稱頌的活菩薩,懇請大發慈悲救一救我父親的性命!家父在路途之中偶染惡疾,上吐下瀉,臥床不起,請了數位名醫前來診治都束手無策。小女子偶然聽聞兩位師太一路南下,因此特地趕來求救。只要你們答允救我父親一命,我定當傾其所有!」
妙法師太與靜心對視一眼,伸手將紅衣少女扶起,柔聲道:「女施主,治病救人本是我們的天職。不過亳州一帶因洪水決堤,淹沒數十鄉鎮,爆發了較為嚴重的瘟疫,老身師徒二人須即刻趕去疫區,盡力撲滅疫情。情況緊急,請恕我們分身乏術,無法更改行程。」
那紅衣少女苦苦哀求道:「師太,家父危在旦夕,若你們不肯施救,他,他必死無疑啊!」
妙法眉心微皺:「女施主,非是老身見死不救。請你站在老身的角度想想,一人之生死與千萬人之生死,孰輕孰重?」
那紅衣少女想也不想道:「那等愚夫蠢婦的性命,如何能與我父親相提並論?」
此言一出,胡笑天不禁搖頭。
妙法臉色一沉,口宣佛號:「阿彌陀佛!當於一切眾生,起大悲想,於諸如來,起慈父想,於諸菩薩,起大師想,於十方諸大菩薩,常應深心恭敬禮拜。於一切眾生平等說法。以順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愛法者,亦不為多說。女施主,老身心意已決,不容更改。」
那紅衣少女氣極,反手抹去眼角的淚痕,怒道:「師太,我好言相求是給你面子,別逼我翻臉!」
「雁子,不得無禮!」她身後年長的黑衣男子踏前一步,拱手道:「師太,佛曰眾生平等,是指眾生法性平等,對眾生的慈悲喜捨心平等,在因果面前眾生平等,而非說眾生的際遇平等,禍福平等。有人行善多,有人行善少,有人作惡多,有人作惡少,善惡不一,轉世為人的話其際遇自然千差萬別。遠的不論,佛門弟子也分四等,如優婆塞、優婆夷見到比丘、比丘尼要行禮,但比丘、比丘尼不用對優婆塞、優婆夷行禮,又何來平等之說?我等誠心求救,十萬火急,還望師太重新考慮。」
妙法怒道:「荒謬!你這是曲解佛法精要,斷章取義,老身豈會受你花言巧語蠱惑?」
那年長的黑衣男子並不動氣:「師太,我家主人如今歇在商丘城內,距離此地不遠。若是能連夜趕去,至多明日午後即可折返,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妙法搖搖頭。顯然仍是不肯答應。一直沉默不語的靜心忽道:「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如讓徒兒走一趟。徒兒年輕體健,來回百餘里應無大礙。」她語氣柔和。聲音清亮,教人聽了如飲冰泉,火氣全消。她的醫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名聲比起妙法尤盛三分,金針刺穴之術舉世無雙,是以才有「神尼」之稱。
妙法皺眉道:「靜心,你獨自一人前去,讓為師如何能放心?」她這徒弟雖是佛家弟子。偏生長得太美,單純善良,不懂提防旁人,萬一誤入賊窩。豈不是害了她終身?
靜心不解道:「治病而已,師父有何不放心的?」
那紅衣少女冷哼道:「妙法師太,你不願救人就算了,難道還想攔著別人行善積德嗎?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只要靜心神尼去救我父親。我就留在這裡做人質,直至她平安返回。靜心神尼若是受了什麼損傷,我認打認罰,哪怕賠上性命也無怨。」
那兩位黑衣男子臉色一變。異口同聲道:「雁子,不可!」
那紅衣少女道:「為了救回爹爹一命。有何不可?難道二哥、四哥你們保證不了靜心神尼的安全嗎?」
那年長的黑衣男子皺眉道:「我們當然沒有問題。只是你孤身在此,若是出了什麼差池。我們如何向主人交待?」另一黑衣男子狠聲道:「雁子、二哥,別跟她們廢話,直接綁了小尼姑就走!」
「大膽!」被冷落許久的泰山派高手們終於尋得機會開口,為首的中年漢子拍案而起,沉聲道:「靜心神尼是什麼身份,豈容爾等無禮衝撞?她若不願出面,天王老子來了都得在門外候著,何況你們!識相的,即刻滾出客棧,勿要多事!」
那年長的黑衣男子伸手按住同伴的肩頭,不讓他輕舉妄動,轉眼打量著對方:「未請教閣下又是何方神聖,竟敢口出狂言?」
那中年漢子傲然道:「俺是泰山劍派孔慶俠!坐在俺身邊的是俺師弟關寧、張大凱、劉海濤、陳峻。怎麼樣,你有何話要說?」
那年長的黑衣男子不動聲色道:「原來是泰山派的諸位大俠,如雷貫耳,久仰久仰!在下駱飆,這位是我兄弟姚鐵,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何必翻臉相向?駱某願借水酒一杯,敬孔大俠!」說罷隔空一招手,一丈外的桌子上飛起兩個酒杯,似有無形繩索牽引般,緩緩飛到他的面前。
「隔空攝物!」
不論懂行的、不懂行的,均是倒抽一口冷氣。這一招難就難在舉輕若重,藉著控制杯子的飛行速度彰顯精純的內力,若是酒杯嗖的一下子飛到,反而沒什麼難度了。
駱飆先取了一杯,右手屈指叮的一彈,另一杯酒滴溜溜旋轉著飛向孔慶俠。這下去勢甚是迅疾,但杯子裡的酒愣是沒灑出一滴。孔慶俠冷笑一聲,右手虛張,先是發出一股暗勁減緩杯子的速度,然後拇指、中指閃電一夾,準確的夾住酒杯的邊緣。誰知啵的一聲輕響,瓷杯破裂,酒水四濺飛出,淋濕了他的胸襟。
駱飆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孔大俠,承讓了!」
孔慶俠面色紅中透紫,眼中幾乎能噴出火來。那個酒杯顯然已被駱飆一指彈裂,任何人一碰即碎,但他大意之下沒有細細觀察,以致於無形中輸了一招,實在是有辱泰山劍派的名頭。當下怒極反笑:「好,好一個彈指敬酒!來而不往非禮也,俺敬你一壇!」探手抓住桌上的一罈酒,猛然發力擲出。
這罈酒貫注了他的渾厚內力,如同脫去鏈子的流星錘,勢頭極其兇猛,呼嘯有聲。駱飆臉色微變,情知施展小巧功夫絕對接不下這個酒罈,若是運勁硬接,正如先前酒杯碎裂一般,酒罈定會砰然炸裂,淋漓的酒水要澆灌滿頭滿臉。雙掌一推一抖,陰柔掌力湧出,將疾如流星的酒罈斜向引開。
那酒罈變向斜飛,好巧不巧正對著胡笑天撞來。靜心女尼啊的一聲尖叫:「小心呀!」胡笑天其實已做好閃避的打算,忽然聽到靜心關切的叫聲,心底的傲氣反而激發上來。當下挺腰端坐,手中一雙竹筷看似隨意的向空中揮出,劍氣交織,迴環往復,模擬出水流無定,變化萬千的意境,正是他自創的「水柔劍法」。這套劍法是他臨江觀水所悟,乍看上去雜亂無章,其實每一道軌跡都暗含天地至理,符合水性陰柔綿密的特質。那酒罈猶如墜入了一張無形的蛛網,狂猛的力道被綿綿無盡的劍氣卸去,越飛越是緩慢,最終咚的落在胡笑天面前,完好無損。
眾人目瞪口呆,大廳內剎那間鴉雀無聲,針落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