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領頭的曾志雄躍落地面,低喝道:「我們到了!」這裡是一處僻靜的院落,種滿了清一色的梅樹,似乎排列成某種奇妙的陣勢,隱隱透出殺機。梅樹環繞之中,孤零零地佇立著一座黑色的房屋。曾志雄一馬當先,奔向那黑屋。
胡青鵬心中疑惑,情況如此危急,應當想方設法殺出重圍才對,為什麼要躲到房子裡面呢?這不是給對方甕中抓鱉的機會嗎?忍不住低聲問道:「章堂主,我們為何要在此停留?」
章玉昆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會主的用意。不過此地乃總壇內的禁地,或許另有其他厲害佈置也說不定。」
眾人跟著曾志雄來到黑屋面前,發現這間房屋十分堅固,竟是由鐵板鐵條搭建而成,宛如一座微型堡壘,足以抵禦各種武器的進攻,不由暗暗稱奇。曾志雄按下機關,房門緩緩滑開,眾人魚貫而入。只見屋內四角鑲著四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佈置著桌椅床櫃等簡單的傢俱,一塵不染。曾志雄直接轉動桌面上的筆筒,只聽鉸鏈聲嘎嘎作響,地板正中裂開了一個方形的地道入口,一列台階斜伸向下,隱沒在陰影之中。
唐雪驚喜地叫道:「是地道!我們有救了!」眾人心中恍然,原來這裡有逃生的密道,難怪曾志雄帶領大家來到此地。
曾志雄點頭道:「不錯,這是專為逃命而設計建造的地道,天下會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我原以為它永遠不會用得著,想不到這一天還是來了!玉昆,你帶著這些小朋友速從地道撤離!外面的『九絕梅花陣』雖已啟動,但白雲宗高手盡出,恐怕有精通陣法的人物也在其中,拖延不了他們多少時間。」
章玉昆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撲通跪下,驚道:「會主,難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總壇儘管落入敵手,但我們還有保留有外四堂的實力,還可以東山再起呀!會主,你是天下會的領袖,切不可輕言放棄,喪失信心呀!終有一日,我們會殺回長沙的!會主……」
曾志雄舉手打斷他道:「你不必勸我了!我稱霸江湖二十餘載,殺人無數,早料到遲早有一天會死在別人手上。」他面部抽搐,慘笑道:「我被李媚仙的毒刃刺傷,又妄動真氣交手,劇毒早傳遍全身,隨時會毒發身亡。我又何必倉皇逃命,讓敵人笑話?既然左右是死,我寧願轟轟烈烈地戰死,而不是死在昏暗的地底!何況敵人志在取我性命,我若跟你們走,反而是害了你們。」李媚仙匕首上塗的劇毒非常猛烈,換做其他人,見血立斃。饒是曾志雄武功絕倫,中毒後跟皇甫濟等高手交鋒,未能及時運功驅毒,毒素流入五臟六腑,已無法驅除了。
章玉昆潸然淚下,哽咽道:「會主!屬下對天立誓,即使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割下李媚仙那賤人的頭顱,為會主復仇!」
曾志雄搖搖頭道:「她亦是聽命於人的棋子,身不由己,你們日後不許為難她!可歎我曾志雄縱橫天下,叱吒風雲,臨死前卻連親人也沒有一個,莫非這是上蒼的報應嗎?」仰天長歎,神色間說不出的落寞悲涼。驀的一陣咳嗽,吐出幾口黑色的鮮血,彷彿在一瞬間蒼老了幾年。
眾人相視無語,英雄末路,便是如此罷?屋內的氣氛一時壓抑之極。
忽聽一把顫抖的聲音叫道:「爹!」
曾志雄渾身劇震,彷彿被一道霹靂擊中,緩緩地轉頭望去,不敢相信地道:「你、你是在叫我嗎?」
曾瑛珠淚如雨,掙扎著從高青城背上滑落,忍痛站直了身子。她將緊握的右手攤開,掌心上赫然躺著一隻通體碧綠的翡翠蝴蝶,栩栩如生。低聲道:「我娘是慕容小玉。我叫『曾瑛』。」
曾志雄激動得雙手打顫,喃喃道:「翡翠蝴蝶,是翡翠蝴蝶!天啊,我又看見翡翠蝴蝶了!」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晃身來到曾瑛面前,興奮抓住她的雙肩,眼睛熠熠生輝:「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你、你是小玉的女兒?你姓什麼?」
曾瑛仰首看著他,熱淚滾滾而下:「爹,我娘是慕容小玉呀!」
曾志雄仔細地打量她的五官輪廓,不禁老淚縱橫,喃喃道:「不錯,不錯,這眉毛、這眼睛,都有小玉的影子啊!」當下再無半點懷疑,猛地將曾瑛一把攬入懷中,大笑道:「老天有眼,我原來有女兒!我有女兒了!」
這下異變突生,曾瑛居然會是曾志雄的女兒!不僅胡青鵬、高青城等震驚萬分,就是章玉昆也驚訝得下巴幾乎脫臼。眾人呆呆看著他們父女相認的這一幕,心情同樣無比激盪。
曾志雄畢竟是久經風浪,狂喜過後迅速冷靜下來,輕輕拍著曾瑛的後肩道:「乖女兒,你既然來參加爹爹的壽宴,為什麼不主動找我相認?」幸虧剛才將曾瑛等人帶出來,使他們免遭圍攻,不然這唯一的女兒被敵人殺了,他可要後悔終生。
曾瑛身體陡然一僵,輕輕推開父親,低頭咬著下唇,澀聲道:「娘親她……她過世了!」
曾志雄虎軀一搖,如墜冰窟,徹骨的冰冷漫過每一條神經,一字字道:「小玉她、她走了?什麼時候走的?」聲音乾澀沉重,顯示出內心濃烈的哀傷。
曾瑛抽泣道:「娘親患了絕症,久病不愈,是今年二月間過世的。她臨終之前終於告訴了我誰是我的父親,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自出生之日起就從未見過父親,乃是由母親獨自撫養長大的,自幼對拋棄自己母女的那個男人充滿了恨意。她這次來到長沙,只想親眼看一看親身父親的模樣,根本沒有想過要認曾志雄為父。直到壽宴上風雲突變,曾志雄遭受致命襲擊,她堅硬的心才開始逐漸動搖,對他產生了同情,畢竟血濃於水。剛才看見曾志雄長歎吐血,使她愈發不忍,再也無法刻意保持矜持,終於開口認下這個男人。
曾志雄面如死灰,踉蹌退了幾步,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淚流滿襟,過去的種種如走馬燈般掠過腦海。二十年前,他和出身武林世家的慕容小玉一見鍾情,迅速墜入了愛河,雙宿雙棲,只羨鴛鴦不羨仙。可是他當時忙著擴張勢力,四處征戰,不免冷落了熱戀中的女人,招致慕容小玉的埋怨和不滿。曾志雄年輕氣盛,志在天下,怎甘心在家裡做一個俯首帖耳的男人?兩人為此爭論吵鬧不休,誰也不肯退讓,裂痕越來越大。終於有一日,慕容小玉在大吵一架之後,憤而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曾志雄並不曉得她已懷有身孕,自感兩人緣分已盡,竟沒有派人尋找她的下落。雖然他後來又擁有過許多女人,但沒有任何一個能夠代替慕容小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曾幻想過和有朝一日能和她重逢,結果等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曾志雄思及慕容小玉的種種好處,想到她獨自撫養孩子的艱辛苦楚,所忍受的非議責難,心痛如絞,喃喃道:「小玉,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孩子!你若是在天有靈,會不會原諒我?」
曾瑛將翡翠蝴蝶交到他的手中,含淚道:「娘走的時候很平靜,很安詳。她讓我把翡翠蝴蝶還給你,還說她從沒有為此後悔過。即使在我面前,她也沒有責怪過你。爹,娘真的很愛你呀!」
曾志雄緊緊握住當年贈與愛人的信物,心中之痛已非筆墨能形容,深吸了一口長氣,竭力平靜激動的情緒。他已聽見屋外傳來敵人破陣直入時的異響,明白眼下不是懷念故人,兒女情長的時候,虎目一瞪,沉聲道:「章玉昆聽令!」
章玉昆忙道:「屬下在!」
曾志雄道:「傳我口令:一、胡令全勾結外敵,背叛我天下會,凡天下會弟子,能取其人頭者,即刻升任堂主。二、章玉昆自即日起升任天下會副會主,統領內四堂,並協助新任會主管理幫會一切事物。三、自即日起,天下會會主一職由曾瑛擔任,凡天下會弟子,均要受她節制,不得另起貳心。」
章玉昆知道這是會主的遺言,含淚叩拜道:「屬下接令!屬下即使肝腦塗地,亦要協助小姐重振旗鼓,再創威名!」
曾志雄道:「好!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我們的敵人可是白雲宗、煙雨樓、青龍會這三大幫派,他們決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肯定要聯手起來鏟草除根,拔掉我天下會的堂口。你逃出長沙之後,要立即聯絡外四堂堂主,所有活動全部轉入地下,保存實力,不可與敵人硬拚!至少要等一年之後,才能向對方討還血債。如果貿然行動,就正中敵人下懷了,千萬不要做這種蠢事。」
章玉昆道:「是!屬下明白。」
曾志雄將一面金色龍形令牌遞給曾瑛,微微笑道:「好女兒,我把這份基業交給你了!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好好地幹一番事業出來,讓我能夠在九泉之下瞑目安心呀。」
曾瑛聞言大慟,撲到他的懷中,哭道:「爹,你不要逞強好不好?我們一起從地道走不行嗎?」剛剛和父親相認,卻轉眼間天人永別,實在太過殘酷了。
曾志雄狠心道:「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了!你既然是我曾志雄的女兒,這種時刻一定要堅強,不能讓敵人看扁了!」雙唇微動,使出傳音入密的工夫,向她單獨傳授機宜。
曾瑛邊聽邊點頭,將父親的話語牢記在心,舉袖拭去眼角的淚水,雙眸閃動著堅定銳利的光芒,斬釘截鐵地道:「爹,我一定會完成您的心願,為您復仇!」
曾志雄哈哈大笑,甚是欣慰。他的目光從胡青鵬等人臉上逐一掃過,最後落在高青城身上,忽然開口問道:「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高青城愣了一愣,道:「晚輩高青城,乃衡山劍派弟子!」
曾志雄皺皺眉道:「你也是衡山派的!算了,便宜你小子了,日後替我用心照顧我女兒!如果你敢欺負她,我做鬼也不會饒了你!」此言一出,高青城、曾瑛同時羞紅了臉,兩人低頭看著腳尖,不敢和眾人眼神相觸。曾志雄掏出一本小冊子,隨手拋給高青城,淡淡道:「這是我練武的一點心得,你給我好好保管。如果你無能保管的話,就把它毀掉,不要落在別人手上!」他的武功走的是陽剛一路,不適合女子修煉,眼見高青城對女兒甚有情意,乾脆將秘芨交給他得了。
高青城如獲至寶,必恭必敬地將書冊收起,拜謝道:「多謝前輩厚愛,晚輩永遠銘刻於心!」曾志雄號稱是天下十大高手,他寫下的練武心得對武林中人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若能將他留下的心法口訣悟通,武功必定會突飛猛進。胡青鵬、唐敬天望向高青城的目光中,不禁充滿了艷羨。
曾志雄交代諸般事物完畢,心中再無遺憾,硬起心腸道:「你們走吧!敵人即將突破梅花陣了!」
曾瑛深深看了父親一眼,跪下磕了三記響頭,幾顆晶瑩的淚珠無聲地滴在地板上,慢慢地滲透不見。高青城再次將她背起,快步走下地道,章玉昆等緊隨而入,相繼消失在黑暗之中。
曾志雄轉動筆筒,將地道入口重新合攏。他轉身走到屋外,只見樹枝晃動,不斷有黑影飛起躍落,手上的寒光透射出絲絲殺意。他這時無畏無懼,昂首看著深沉的夜空,彷彿看到了一張絕美的容顏,輕輕笑道:「小玉,你等著我,我來看你了!」巨掌攤開,一陣風吹過,掌心處翠綠的蝴蝶忽然化成無數粉末,隨風飄揚著,撒在樹下……
(卷三《天下風雨疾》終,請看第四卷《黯然消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