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午,偌大的莊院裡靜悄悄的,衡山派裡的人大都躲起來休息或納涼去了。胡小毛跟著尹天雲踏進大門,一眼就看到一個赤著上身的少年在練武場上紮著馬步,在練習最基本的左右衝拳。他大概只有十一二歲,相貌英俊,眼睛炯炯有神,皮膚已被日光曬得通紅,精瘦的身體上滾動著一條條的汗水,腳下的泥土都被流下的汗水打濕了。那個少年似乎毫不在意熱浪滾滾,不知疲倦地出拳、收拳、再出拳,重複著單調的衝拳動作,精神極為專注,彷彿面前就站立著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他就像一頭小老虎,在不經意間已散發出與眾不同的強者氣勢。
胡小毛咋舌道:「師父,他是誰呀,為什麼一個人頂著烈日練功夫?其他人去哪裡了?」
尹天雲道:「他是你五師叔的徒弟高青城,入門已有兩年,全部心神都放在練習武功上,比其他同門師兄弟都要認真刻苦,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你若有他那種狂熱執著、不達目的誓不休的精神,我就放心了。」言語之中,對那名少年竟是十分的欣賞。
胡小毛腦海中閃過莫天風昨晚說過的那些話,腰脊一挺,眼中射出無比堅定的光芒,一字字道:「師父,我不會比他差的!」
高青城仍在揮汗如雨的練拳,雖然看見尹天雲、胡小毛從身旁走過,但根本沒有在意他們,只是專心於自己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務求準確、迅捷、完美。尹天雲見他身為晚輩,居然不主動過來行禮拜見,冷冷哼了一聲,逕直走了進去。胡小毛吐了吐舌頭,心想高師兄的精神是要學的,不過君子待人之道以禮為先,這一點自己可要注意把握好分寸。
穿過大堂、天井,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院子裡曲水迴環,幾叢青竹簇擁搖擺,屋簷下種了一排蘭花。淡淡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漫,沁人心脾,讓人不禁有種安詳寧靜的感覺。
剛走進院子,虛掩的房門咿呀一聲無風自開,只聽一把威嚴而低沈的聲音道:「是三師弟回來了嗎?咦,你腳步虛浮,呼吸急促,莫非是受了內傷?快進來!」尹天雲笑道:「多日不見,二師兄的功力又更上層樓了!遠隔十數丈就準確判斷出我受了內傷,師弟由衷的佩服!」聲音一頓,指著院中一塊空地道:「小毛,你站在這裡等著,沒有我的吩咐不得離開。」胡小毛躬身應「是」。
胡小毛看著尹天雲走進房中,將房門掩上,規規矩矩地站在他指定的地方。這裡沒有樹木遮擋,火辣辣太陽直射下來,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已曬得他汗流浹背,全身滾燙。其實只要往旁邊走上幾步,就能躲到樹陰下乘涼。但胡小毛不敢亂動,人家高師兄還在赤身練拳呢,比他辛苦十倍。他心裡清楚得很,儘管隔了一道門,自己的舉動可滿不過房裡的人。如果他連這點考驗都不能承受,恐怕明天就會被一腳踢出山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胡小毛被曬得昏昏沈沈之際,背後突然被人打了一下,一個身穿紅色勁裝的俏麗女孩跳到他的身前,轉動著烏黑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問:「喂,你從哪裡來的?為什麼站在我爹門前?」她發如青絲,肌膚若雪,神情活潑可愛,比胡小毛還略高寸許。
胡小毛精神一振:「你是掌門師伯的女兒嗎?我師父姓尹,他進房去了,吩咐我在這裡等候。」
那女孩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嬌笑道:「原來你是尹師叔新收的徒弟!我姓陳名青華,進門比你早,快叫聲『師姐』來聽聽!」
胡小毛乖巧地大聲道:「陳師姐!」
陳青華拍手笑道:「哈哈,太好了,終於有人叫我師姐了!小師弟,跟我一起去玩好不好?師兄他們約好了去爬祝融峰,還要比賽誰爬的最快哦!」
胡小毛搖搖頭道:「師姐,我不能走的,萬一師父……」
陳青華打斷他道:「膽小鬼,我爹和師叔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出來,難道你就一直傻傻的等下去?再說是我邀你去的,尹師叔就算知道了也不會責怪你的。你是第一次來衡山罷?山上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景色非常優美,跟著我們去玩,保管讓你大開眼界!」
胡小毛見她如此熱情,不禁左右為難,既不想一來就得罪掌門女兒,又不敢違背師父的指示,撓頭道:「師姐,我不是不想去,但是師父這邊沒辦法交代呀!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適時跑來,人未到聲先至:「華妹,原來你在這兒,害我找得你好苦啊!大夥兒都到齊了,就差你一個!」他身材修長,眉目清秀,身上的衣服以上好布料精心縫製而成,裁剪得體,洋溢富貴之氣。
陳青華橫了他一眼,嗔道:「你是不是沒有耐心等我?」那少年忙賠笑道:「華妹不要誤會,是衛師弟他們在瞎起哄,絕對與我無關。誒,這是哪裡來的鄉下人?幹嘛呆在師父的院子裡?」目光落到胡小毛身上,驚詫之中又帶點鄙夷、傲慢、警惕。胡小毛從小因為家境貧寒受夠了別人的冷眼,對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特別反感,怒氣上揚,心中對此人的好感蕩然無存。
陳青華輕輕打了那少年一拳,「師兄,你不要亂講話!他是尹師叔新收的弟子,我正想邀他一起去爬山呢。」那少年不耐煩道:「華妹,別多管閒事了!說不定師父、師叔他們另有安排,我們走吧!」說著扯了她的手就跑。
胡小毛瞧見他們攜手跑開,神態親密,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失落,旋即一股強烈的自卑感湧上心頭。即使眼前沒有鏡子,他也清楚自己和那少年相差太遠,不論是儀表、衣著、身材都不如對方,尤其是一貧如洗,根本不能和人家非富即貴的家世相提並論。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裳,耳邊似乎又響起那聲「鄉下人」的評語,苦澀的笑了笑,世態炎涼,看來這裡並不是想像中的天堂啊。
當太陽西斜,晚風送爽,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尹天雲和衡山掌門陳天雷相攜而出。尹天雲經過醫治傷勢又減了兩分,顯得精神抖擻。那陳天雷相貌堂堂,目光如電,雖然比尹天雲要矮上半頭,但他的氣勢反而更為強盛,立即讓人忽視了他在身高方面的弱點。他十指修長光潔,可能是久居室內的緣故,膚色有些異樣的蒼白,步履沈穩,顧盼間自有一派掌門的威嚴氣派。
胡小毛不待吩咐,立刻拜伏在地,咚咚咚磕了三記響頭,朗聲道:「胡小毛叩見掌門人!」
陳天雷頗為意外,滿意地道:「三師弟,你新收的徒兒很有禮數,不錯不錯!胡小毛,你起來吧。」
胡小毛答應了一聲,垂手而立,神色恭謹。
陳天雷道:「你的來歷你師父都跟我說了,我同意把你列入門牆,即日起正式成為我衡山派第八代弟子。根據祖師爺遺訓,你這代當屬於『青』字輩,你就改名叫『青鵬』吧!但願你能鵬程萬里,志存高遠,將來一揚我衡山威名!」
胡小毛大喜:「多謝掌門人賜名!小……不,青鵬定不辜負您和師父的厚望!」
紅色的餘暉中,青之大鵬在衡山上終於展開了雙翅。不過這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只青鵬日後不僅沒有為衡山派帶來榮耀,反惹來無盡的風波。
到用晚飯的時候,衡山派所有人齊聚一堂,胡青鵬才得以一一拜見。四師叔秦天日身材高大,俊朗非凡,堪稱是江湖上少見的美男子,可惜性如烈火,動不動就呵斥晚輩弟子。五師叔古天星五短身材,相貌平庸,偏偏穿著講究,手上還戴著幾個鑲寶石的戒指,怎麼看都像一個暴發戶。六師叔劉天月是掌門夫人,頗有幾分姿色,身材苗條,舉手投足間盡顯成熟少婦風情。不知是否錯覺,胡青鵬似乎感到她鬱鬱寡歡,心裡並不快樂。除了失蹤多年,生死未卜的大師伯黃天君外,赫赫有名的衡山七劍中的六劍他都見過了。秦天日等對這個新師侄不冷不熱,但礙於尹天雲的面子,或輕或重都送了他一份見面禮。
陳青華本來是同輩之中年紀最小的,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師弟,自己才榮升為師姐,興沖沖地拉住胡青鵬來到另一間寬敞的飯廳,為他介紹同門的師兄、師姐。衡山派八代弟子共有二十人,胡青鵬在熱心師姐的指點下逐一問候。由於不與長輩同桌吃飯,這些少年相當活躍,好奇地打量著新來的同伴。
下午來找陳青華的那個少年姓趙名青河,乃是陳天雷的大弟子,等胡青鵬走到身前,皮笑肉不笑道:「胡師弟,咱們又見面了!」胡青鵬強忍心中的不快,行禮道:「請趙師兄日後多多指教!」趙青河呵呵一笑,故作大方道:「胡師弟,別說我做師兄的的不照顧你。你如今是衡山弟子了,但你這身衣服的布料這麼差,怎能穿出去見人呢?我那兒還留著幾套舊衣服,都是上好綢緞做的,可惜現在不合身了,統統送給你怎麼樣?」
胡青鵬大怒,一張臉漲得通紅,這趙青河真是可惡,企圖通過施捨小恩惠來羞辱他,擺明了要給他來個下馬威。他初來乍到,加上對方又是自己的師兄,當然不可能立刻翻臉交惡,忍了一口氣,硬邦邦地道:「不必了!我不習慣穿別人的衣服。」
趙青河輕輕敲著掌心道:「既然師弟不給面子,那些衣服我只好扔掉了。哎,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呀!」邊說邊搖頭歎息,旁邊看熱鬧的少年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胡青鵬又羞又怒,看著那一張張嘲笑的面孔,是那麼的陌生、冷漠和醜陋,無助的乏力感寒潮般席捲四肢,一顆心直沉進無底深淵。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受到同門的這種待遇。可身著粗布衣裳的他,在一群衣著光鮮、非富即貴的少年中的確是一個異類。俗話說「窮文富武」,實際上練武功是非常消耗錢財的,往往只有富貴人家的弟子才有財力請師傅、買器械。而窮苦人家的孩子連肚子都填不飽,又哪裡有力氣去舞刀弄槍?這時候胡青鵬第一次後悔了,真想拔腳就走,也許當日自己做的決定是錯誤的,他不應該來衡山。
陳青華緊緊拉住胡青鵬的手,不讓他從身旁逃開,柳眉一豎,瞪著師兄們:「哼,你們太過分了!誰再敢笑我就去向我爹告狀!」
眾少年的笑聲嘎然而止,彷彿被快刀當場腰斬。趙青河輕咳一聲,小心翼翼道:「華妹,你不會生氣了吧?我只是想跟胡師弟開個玩笑,並無惡意。」
陳青華板著臉道:「開什麼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再欺負小師弟,我可不答應!」轉首對胡青鵬和顏悅色道:「小師弟,不用理睬他們,有師姐替你撐腰,看誰還敢瞧不起你!來,陪師姐一塊吃飯。」胡青鵬受寵若驚,挨著她坐下,又感動又高興,至少還有人肯接受自己。他看著陳青華近在咫尺的雪白俏臉,嗅著她淡淡的體香,難以言傳的熱浪充塞胸膛,腦海中深深烙下這一刻的美麗。
趙青河悻悻地坐到一旁,冷眼瞧著他們兩人,目光中閃過濃濃的妒恨。
在一片尷尬的氣氛中吃完晚飯,劉青華叮囑胡青鵬,如果以後誰再欺負他,一定要告訴她聽。胡青鵬心裡暖洋洋的,稍微踏實了一點,不再感到彷徨無助,嘴上毫不吝嗇地大讚師姐善良美麗。劉青華大為受用,笑得花枝亂顫。
當眾人各自散去,胡青鵬跟著同門師兄劉青山回到尹天雲的起居住所。劉青山比胡青鵬大二歲,是當地一大富豪的獨子,長得白白胖胖,圓頭虎腦,平時總是笑哈哈的,在同門之中人緣挺好。他一路向胡青鵬介紹門派裡的規矩、禁忌和眾位師伯師叔的喜好,指點院中的各處佈置,說得口沫橫飛,根本不給胡青鵬插嘴發問的機會。胡青鵬心中好笑,這個師兄也太愛表現自己的口才!
尹天雲住的地方比較偏僻,位於莊院一角,翻過圍牆就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樹林,野獸飛禽的嚎叫聲在黑夜中格外清晰。進入房中,劉青山收起嬉笑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胡青鵬,邊看邊搖頭歎息。
胡青鵬被他瞅得心裡發毛,不解地問:「劉師兄,你這是何意?」
劉青山長歎道:「胡師弟呀,你知不知道你一來就惹下了天大的麻煩?就連我這個師兄恐怕都幫不了你啦。」
胡青鵬納悶道:「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怎可能闖禍了?」
劉青山道:「你難道忘了剛才的事?趙師兄天資聰穎,家有巨萬資產,深得掌門歡心,可說是我們這幫師兄弟的首領。你在大家面前拒絕他的好意,讓他下不來台,豈不是得罪了他嗎?而且你居然和陳師妹如此親熱,更是觸犯了他的禁忌,你想他能原諒你嗎?以後你在山上的日子怕是難熬?!」
胡青鵬愣了半響,急道:「又不是我主動和陳師姐親近的,是她……」
劉青山打斷他道:「不管是誰主動,總之就是你的錯!我剛才偷偷觀察趙師兄,發現他的眼神很不善哦。」
胡青鵬很想大聲說「我不怕他」,但趙青河畢竟入門早,又懂武功,和他認得的街頭混混截然不同,明裡暗裡都要比他強。如果兩人發生衝突,吃虧的肯定是他自己。喃喃道:「那……那我該如何是好?」
劉青山大力拍了拍胸膛,正色道:「你是我的師弟,我做師兄的怎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被外人欺負?你放心,趙師兄那邊有我去疏通說情,估計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不會刁難你的。」
胡青鵬大喜望外:「多謝師兄仗義幫忙!」
劉青山笑道:「不過呢,我總不能兩手空空的去找趙師兄吧?師伯他們送你見面禮沒有?我看你也不像手頭闊綽的人,你就把那些見面禮拿出來好了,或許勉強夠用。」
胡青鵬不是傻瓜,當下心中雪亮,既氣憤又無奈,原來他是繞著彎子來套自己的東西!一瞬間,眼前這張笑臉變得虛偽陌生,讓他徹骨心寒。他躊躇片刻,慢慢將懷裡的禮物掏出來。劉青山迫不及待地搶了過去,眉開眼笑地道:「統統都給我了,我會把這件事擺平的。」語氣敷衍,明顯沒有多少誠意。
夜深了,胡青鵬躺在床上,聽著劉青山起伏的鼾鳴聲,兀自張大眼睛呆呆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想起今天的遭遇和無助的未來,倍感孤獨,兩行冰冷的淚水湧出了眼角。他選擇的這條道路,從一開始就滿是艱辛。在遠離親人的他鄉異地,他以後該怎麼辦?帶著淚水和疑問,胡青鵬漸漸墜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