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柳子旭插言調侃道:「少夫人臉色這麼不好,不會是後悔嫁給二爺了吧,柳七的誓言終身有效,如若這樣,不妨重新考慮一下我。」
添香抬頭看著柳子旭,大約二十左右的年紀,長的像個小白臉,偏身材魁梧,也是個美男子,可惜……,她心底泛起無限的惆悵與淡淡的疼,目光慢慢移動,自柳子旭的身上挪向大廳,這廳裡,那些喝的酩酊大醉的男人們,她好像能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硝煙瀰漫的戰場,他們用熱血和生命拼勁最後一點力氣撐起身子,然而戰役結束,草又綠花又開的時候他們中又有幾人能回來,是白骨一捧還是葬在他鄉連魂魄都回不來?
可惜都是真丈夫,可惜如柳子旭這般年輕,可惜……。
她最後把目光落在陸昭臉上,同樣是年輕剛毅的一張臉,剛強的下巴,薄薄的唇,總以為他不愛笑,特別是最初,會覺得他即便笑也是陰沉沉的,直至今日,她才驀然發現他不但愛笑,且笑的明朗好看,特別是和自己溫存的時候,特別是和這些粗魯的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笑像太陽一樣會無限的放大光亮和熱度,讓人不由自主的跟著心情舒解。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只有西苑會讓她踏實放鬆,那是因為這裡有他。
如果他不在呢?如果他再也不會回來呢?
添香心裡像是西北的那場雪,越下越大,積在心上的雪越來越厚,整個人沉重而冰冷。
陸昭正些疑惑的看著她,見她臉色泛白,神情恍惚,期期艾艾的猶如對影自憐,他頓時自責的難受,忙道:「別氣了,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女人的心思,你不願意舞劍便不去,何苦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傷心。」
他又給她倒茶,茶杯推向她手邊,「為夫知錯了,以後一定改,娘子消消氣。」
「你,錯哪了?」添香輕如蚊吶的問。
「為夫錯在……」陸昭愣住,他還真不知道錯哪了?不就想在兄弟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女人,然後跟著兄弟們樂呵樂呵嗎?錯哪了?
他的反應反而讓添香了然般的輕輕一笑,伸手摸著那茶杯,茶是暖的,可她為什麼覺得冷的手抖,像是怕失去什麼一樣,怕的哆嗦。
「我去準備一下。」她站起身,向著柳子旭微微頷首,卻不曾看陸昭,匆忙轉身退下。
進了後面的房間,喧囂聲似乎隔在了玻璃的另一端,添香始終不敢回頭看,她怕看見陸昭膠著的目光,怕看到他毫不在乎的爽朗笑容,如果有一天你發現那個強要了你的人其實就是你心裡的太陽,會怎樣?
添香手指攏著領口,呆呆的坐在那好半天恍惚的不知身在何處。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紫歆過來輕聲催促才把她驚醒,任由紫歆擺弄,將頭髮重新挽了一個緊致的髮髻,只留一支金釵,隨後有兩個侍從捧著長型托盤進來,紅布底襯上放著幾把青銅劍。
她走過去掂了掂,太重了,沒一個拿著順手的,最後只得道:「有匕首嗎?」
倆侍從對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道:「請少夫人稍等。」
又等了一會兒,那侍從卻是從後門出從前門進,走到添香身前,捧上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她接過來,在手上比劃了一下,這時候的匕首也不小,足有半隻胳膊那麼長,算是兩把小劍吧,重量也算輕巧。
她一隻手攥著兩把匕首,有些不倫不類的背至手臂後當劍一樣的走了出去。
添香的此番出現並沒有引起廳內人的高度注視,主要是都喝的差不多了,將士們的眼睛都帶著一層膜,模糊不清的說著什麼,唯獨不忘的是繼續往嘴裡灌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
陸昭也喝了不少,臉頰上微紅,遠遠看像是被太陽曬的,既俊朗又添了幾分可愛。
添香在廳中站定,高舉手臂向天一豎,陸昭這才看過來,旁邊的也有人發現廳中多了一個拿利器的女人,而隨著添香的一動,事先吩咐的絲竹停止,鼓聲響起。
「咚!」一聲,「咚咚!」兩聲。
隨後急促的短敲,鼓聲如雷密集的滾滾而來,多年守邊疆的將士一聽立時酒醒了一大半,陸昭的眸子瞬間變的銳利,隨後似乎是意識到這只是自己的女人在獻藝才緩緩放鬆。
可就那麼一下子,甚至轉瞬即逝,一直注視他的添香卻感覺喉嚨一滯,真切的感受到這個男人對於戰爭的敏銳,連同她也剎那間緊張無比。
柳子旭正叼著酒盅與李幕僚玩鬧,李幕僚掉的稀薄的頭髮被他又薅掉幾根,急的用手護住,可還是擋不住柳子旭的魔爪,就這會兒鼓響了,柳子旭回頭,當看到亭亭玉立的手握匕首的添香的時候一時失神,李幕僚趁機逃過成禿子的命運,急忙忙的拎著袍子落跑。
李幕僚一動,緊挨著的幾個酒桌後的將士反而從看著添香的失神中反應回來,酒醒了一半,便為少夫人能舞劍助興而興奮起來,吆喝著,「夫人巾幗不讓鬚眉!」
「夫人威武!」,儘是捧場的喊聲還夾著長嘯的哨響。
然而立在場中的添香遠沒有他們的高興勁兒,她深深的盯著陸昭看著,心浮氣躁且莫名不已的抽緊。
柳子旭愣神過後眼底也泛起了一絲興致來,跟著人吆喝,只他吆喝的與別人不同,高高的喊道:「快找武青寧來,快找武青寧來,快!」
添香不明所以,眼看著陸昭噗哧一笑,一甩手丟過去一隻酒盅,隨著那瓷器在空中劃出的弧度,添香凝結在他身上的目光才算是動了動,耳邊沒聽到瓷器落地的聲響,想必是柳子旭已經自空中接住,她沒看,微垂下眼深吸一口氣,兩手交接,一對匕首分別拿開。
隨著鼓點聲漸弱,添香先隨意的比劃了兩下匕首的運握情況,一點點進入狀態,她要展示的是祖父留下的一套專供女子練習劍法,此劍法為雙劍用,攻擊力不強,旨在鍛煉女子身段的柔韌程度,就是強身健體,而添香和姐姐練習之後分別發現了另外的妙處,姐姐練習後敏捷力更強,她練習下來更容易靜下心神。
劍出鞘是個耍帥的技術活,添香練的最好的就是這步,可惜這是匕首,沒劍鞘,不過這個時候她也沒心思玩,只想好好展示,為將士們踐行。
出劍,跨步,低腰,轉身,太久沒練一開始有些生疏,走了六七招便逐漸進入狀態,不消片刻,場中央那一抹艷麗的身姿便成了此間最美的絢爛,一招一式柔中帶韌,花俏而不亂,橘黃長袖帶動出如水一樣的柔美。
平旋幾圈,正覺得過於柔軟時,突然添香縱身劃轉,騰空雙劍交叉與右膝前,噌的一聲兵刃交接的錚響,金光倏閃,聲上天宇,又見她身子向後直折後倒去,如熱烈的火焰捲著劍鋒瀲灩成飛鳳,嘯傲長空。
眾人被這眼花繚亂的招式晃的眼發花,聲怕少夫人過於柔韌的腰身在哪個旋轉的時候生生斷了去。
她的劍術在這個時代應該是最無用的劍術,因為凡是練劍的人都以劍客自居,一招斃命才是最高境界,最好的防禦境界是十來個人圍攻也不能近身,在座的大多都是武將,即便那幾個幕僚也是懂得欣賞劍術的,雖好看卻不凌厲的劍法使得眾人看著漸漸露出輕視的笑意。
可畢竟是統帥的女人助興舞劍,誰也說不出旁的來,只當歌舞般閒看起來。
在場的倒也有幾個看的認真的,其中就有陸昭和柳子旭。
陸昭認真那是因為場中是自己的女人,一招一式都是給極了他顏面,甭提心裡有多舒坦了,再瞧女人的身段,真是越看越愛看,越看眼越熱,心裡早就像撒了蜜汁一般的甜。
柳子旭則將添香舞動的每一步都細細品了一番,對女人沒有興趣便直接滲透到劍術上,一下就讓他找到這套劍法的精妙之處,心裡暗暗合計怎麼能讓馬添香將劍譜畫出來給他。
各人看各人的,各人想各人的,待添香雙劍滑過頭頂,驚險的向後仰動腰肢,單腿屈膝,另一隻腿橫掃出去而後剎那間雙劍合併單手,堪堪的置於手臂後,停頓身姿,氣息微喘,靜靜的看向前方,劍行已畢,看的認真的幾人還猶道意味未盡。
陸昭親自走下來扶起馬添香,伸手為她擦拭額頭上的汗星,大約真是太久沒練習了,添香明顯體力不支,按著陸昭的手軟軟的靠在他懷裡,這一幕遠比剛才她舞劍來的更激奮人心,將士們頓時口哨吆喝聲的招呼過來,直把陸昭的臉都臊紅了,雖臉紅,卻還是不管不顧的將添香橫抱起來,引來她的驚呼「啊!」。
「二爺這是要去哪啊?」柳子旭一聲嚷嚷。
「喝你的酒,今兒不醉不許歸!」陸昭抱著添香大步向前,直奔後門,身後的笑聲吆喝聲快要把房蓋掀翻了,添香窘的有個地縫都想鑽進去。
「少夫人喝一杯再走不遲啊!」也不知誰煽風點火。
添香忙把臉使勁扎進陸昭懷裡,鴕鳥般的藏了起來,陸昭笑的更勝春風,回頭佯裝威嚴的吼了一句,「哪個站著出這門的軍法處置!」
那意思必須把自己喝趴下,否則軍法處置,藏在他懷裡的添香都覺得小昭太苛刻了,餘光瞄到他正抱著自己回房,便掙著想要下地,就聽陸昭道:「別動,酒上頭,這會兒你動恐就摔了你。」
添香只得憋悶的不動了,置在他後腰的手裡還攥著兩把匕首,耳畔聽著他喘息間的心跳,她突然怔然,為什麼她從來沒想過報復陸昭,例如一刀殺了他?這個想法一閃而過卻把她自己的驚出一身冷汗來。
「怎麼了?」陸昭感覺她的顫抖,收緊手臂摟的更緊了些,「是不是累了?是二郎的錯,讓娘子累著了。」
他又認錯,可認錯就真的是錯嗎?也許陸昭根本就沒錯,是她自己錯的離譜,添香第一次這樣想,想自己本就不應該來雒陽城,更不應該進陸家,不應該和陸禮簽合約,更不該一次又一次的靠在小昭懷裡。
對於小昭這個人,她曾經是有著女兒家的愛慕和欣賞的,後來那點未曾挑明的喜歡就在彆扭和不甘中像雪一樣慢慢消融不見,她不願深想,因為有個人來的比小昭早。
「小昭,放我下來。」
這次陸昭沒爭執,輕柔的將她放下來,添香只覺得身下是軟的,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屋了,此時自己正坐在床榻上。
「娘子有話和我說?」陸昭臉上一直帶著笑,「娘子且等等再說。」然後轉頭吩咐道:「弄點解暑的飲品來。」
瑾瀧一直候著呢,立時道:「紫瓊已經去取了。」
待紫瓊把湯端來,陸昭伸手接了過去,親自端到添香身前,另一隻手一擺示意他們下去,這才道:「娘子先把湯喝了再說不遲。」
添香沒心情喝什麼湯,端過來一轉手又放置到矮几上,陸昭眉頭一皺,凝神看向她,「有事?」
添香沉默的抿著唇,深深的看著他,似想在他星子般深邃的眼睛裡想找到一個說辭來把自己心裡的話挑個開頭,直看的陸昭臉上的笑掛不住了,她才低聲道:「你喜歡我什麼?」
「不知道。」陸昭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皺的更緊,搖頭。
「那為什麼娶我?」這個問題他回答倒快,「因為喜歡你。」
添香一滯,突然就覺得沒話問了。
陸昭輕輕一笑,微俯下身對著她的小臉道:「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為什麼,喜歡你,想讓你做我的女人,一輩子,所以就要了,事情很簡單,香兒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我累了,想睡會兒。」添香不動聲色的和陸昭錯開一段距離,頭後仰,身子有些僵硬的躺倒在床上。
陸昭盯著她的後腦勺看了一會兒,忽而翹起一側嘴角,坐過去就想褪掉靴子躺上去,添香的脊背更緊,有些慌的出聲,「別過來,我……我不舒服,想一個人靜靜。」
身後的人似乎是頓住了,沒了衣料摩擦的聲響,等了一會兒才聽他道:「我不打擾你,就在你身邊躺一會兒。」
「那也不行!」她下狠心的出聲駁斥,既然想好了要走的路,就別在給自己和他一絲一毫的餘溫,那對他們來說沒有一點好處,語氣再次強硬道:「別讓我覺得陸家沒有一處可清靜的地方。」
「好吧,你哪裡不舒服嗎?我讓郎中過來一趟。」陸昭已經起身,雖然聽不出語調有什麼不滿,比起剛才的輕快卻是沉悶了一些。
添香的手死死抓著錦被,陸昭這根刺在她心裡刺進去的時候疼,拔出去依舊會疼,所以她不能不忍,不能心軟,長痛不如短痛,狠咬一下唇瓣,道:「頭暈的厲害,不用看郎中,靜一會兒就好,你出去吧。」
「嗯。」耳邊傳來陸昭極悶的應聲,又過了好一會兒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輕,直到門響,添香心頭倏然一鬆,全身像抽乾了水的魚僵挺的放下來。
以後的人生,她和他便是橋歸橋、路歸路,就如當初想的那樣,快刀斬爛麻的割掉那一夜引致的所有的解釋不清。
小喬不是也說,忘了過去,重新開始。
想起小喬握自己的手似要用盡全身力氣,他那麼緊張,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想再搏一次,最後一次,所需要的勇氣皆來自兩人互相的信任和對感情的不捨,不是嗎?
她懂,只要這次他們逃脫了,他們一定會回到從前。
添香沉沉合上眼睛,這幾日她老覺得心不安,明日就能見到小喬,約定逃跑的日子終於來了,她的不安不住的放大,使得她越發的睡不著,還真是頭昏昏的難受。
就在她輾轉不成眠的時候,就聽紫歆自她身後輕聲詢問,「少夫人睡了嗎?」
添香翻過身來,帳子也不曉得誰放下的,透著薄霧般的羅莎她覺得像陰天了似的,她不喜歡這樣感覺,就像向日葵看不到太陽會耷拉花盤一樣,伸手一把撩開床帳,看向紫歆,「何事?」
紫歆被她突兀的動作弄的一愣,咂摸兩下唇才道:「二爺令武郎中來給少夫人把脈。」
「請進來吧。」無非是心緒不寧,肝氣鬱滯,讓郎中瞧瞧也好,她真的失眠的厲害。
武青寧大步成風的衝了進來,躺在床上的添香連進來的人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還沒看清,就感覺床帳呼扇一動,人已經在她近前了。
離的近了才瞧清是杏色的素袍,還沒等打量兩眼這人的模樣,武青寧已經開口道:「少夫人請把手伸過來。」
添香本能的把手伸過去,這樣聽話主要是因為她在現代的時候養成生病配合醫生的習慣,反而是紫歆突然出聲,聲音有些發顫,「你……你的臉……。」
「你出去!」武青寧冷著嗓子道。
添香一愣,這才抬頭打量這人,只一眼她也一哆嗦,好好的一張臉竟紋著一條綠蛇,從左眼角下盤旋著向右耳根,蛇的芯子正吐在他的左眉梢,紋的倒精細,愣是把蛇的一雙深冷的眼睛紋的入木三分,看的人心驚膽戰。
「放鬆。」武青寧瞅了添香一眼冰冷的道,那語調和這條蛇倒吻合。
她突然後悔的牙疼,這人就是陸昭說的擺弄銀針的武郎中吧,難道不是研究針灸而是紋身?天!
剛才紫歆被他一嚇臉都白了,這邊添香的臉色也不好,估計任何一個不熟識的人都會被他的樣貌驚嚇住。
武青寧完全沒把這對主僕放在眼裡,冷氣場的號完這隻手號那隻,脈號完了便站起身,也不向添香說病情,轉身就往外走。
「唉,那個……我……你總得說點什麼吧。」添香最後一句完全泯落在門響中,武青寧的身影已消失不見。
紫歆捂著胸口驚魂未定的輕聲道:「這人就是武青寧,出了名的瘋子。」
「嗯?怎麼說?」
紫歆上前扶她坐好,解釋道:「奴才猛見他的臉先是害怕,隨即想起他便是二爺院子的郎中武青寧,聽說他瘋癲的很,昔年曾為了一個女人自毀容貌,可惜那女人並不在意他,另嫁人了,自此他這瘋病就更加厲害,聽說他嗜好紋身,不惜賭上性命也要找一張世間最好的人皮。」這話說完,紫歆和聽的入神的添香同時一抖,添香甚至覺得剛被他摸過的手腕子都麻酥酥的好像爬過涼東西,連著腦瓜皮都在發麻。
「匡當!」門開,將這對主僕驚的差點尖叫,還好是大白天,添香看過去卻是陸昭急匆匆的走進來,見了她又是想笑又是抿唇,一張臉再沒這麼彆扭的。
「紫歆你下去。」陸昭立在屏風旁,眼睛卻是盯著添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