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傢伙這一紅了眼圈,到讓程光強混沌的眼底更加的閃過光亮,多了些許的安慰,他的手,那佈滿老繭,滿是老年斑的粗糙大手伸了過來,顫抖著,艱難的摸了摸湛湛的臉蛋。
唇紅齒白洋娃娃般的小傢伙是真的傷心了,紅了眼圈,小嘴嚷嚷著:「太姥爺,不要死?死了就沒有了?」
程光強卻是眼裡帶著笑容的,能在臨死的時候見見這個重外孫,對他來說,或許就夠了?他這一生,恨他的人太多了?
女兒恨,兒子恨,兒媳恨,孫女恨,唯一的孫子也被帶走了,到死能不能見到都不一定。但是重外孫來了,這就夠了。
靈波再狠,也終究沒有阻止裴啟陽帶孩子過來?這真的就夠了,那個丫頭沒有恨他恨到深入骨髓裡。
「爸,英然帶著哲兒在來的路上?」程力行走了過來輕聲地開口。
程光強眼神一滯,他沒想到,肖英然會帶著他的孫子來,他的笑容更多了一些,只是他還能有機會兒見到自己唯一的孫子嗎?uhks。
程力行走過來,也紅了眼圈。「爸,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程光強張了張嘴,視線一直停留在湛湛的臉蛋上。
孩子,才是家庭的希望。
孩子,才是一早的太陽,他已經是遲暮了,最後一站,將要走完。
程光強的目光一直貪婪地落在程湛的臉蛋上,似乎透過這張小臉在追溯著什麼記憶,如此的深刻。良久,他抬起眼睛,看向裴啟陽。
裴啟陽一怔,走了過去,低頭看著老爺子,沉聲道:「千秋功過,不過是浮雲,一切都歸於塵埃,無需計較?」
老爺子只是轉動了一下眼珠,沒有說話,或者他已經不想說,也不打算再說,或許到了此刻,一切紅塵都已經勘破了。
老爺子又瞅了幾眼屋裡的其他人,似乎還在期待著什麼。
程力行看了眼身後的兩個弟弟,他們表情為難,打了電話給各自的女兒,可是,得到的答案卻是決絕的不來。他們還能說什麼?這種怨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爸,你是不是還想見靈波他們幾個?」程力行不由得問了一聲。
程光強張了張嘴,最後吐出一個字:「不——」
所有人都是一愣,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歐陽希莫的臉上,然後,一直看著歐陽希莫,歐陽希莫走了過來,握住老爺子的手,「您說?」
程光強只是看著他,眼神慈祥,卻也愧疚。「小莫,若清你們做個伴-?」
老爺子一句話說的很是費力,歐陽希莫聽得很是心酸。
做個伴?談何容易?
人生有時候是沒有伴侶的,有的路,要一個人走,因為道不同,勉強找個伴,只會讓人更辛苦,彼此都辛苦。
而他,面對老爺子的臨終遺言,又該說什麼呢?答應,若清肯嗎?自己又肯嗎?不答應,面對風燭殘年的老人,實在不忍。
在他陷入兩難的時候,程光強不再說話了?
程湛小朋友有點小傷心,被裴啟陽抱了起來,乖乖地依靠在爸爸的懷抱裡,小聲地問道:「爸爸,太姥爺的紅包能娶媳婦兒嗎?」
一句話,把程光強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他的目光黏在孩子的身上。
裴啟陽乾脆抱著孩子,在床邊坐下來,然後對著老爺子道:「您重外孫說要收斂你們每個人的紅包,存老婆本兒?這也是程征那鬼丫頭的主意,告訴湛湛見你們每個人都要紅包?所以呢,你還是繼續活著-,活久一點,雖然真的挺不待見你,但你要這麼走了,我們真的挺不落忍的?而且你給那些丫頭們的時間不太多,你要是病,病的就久一點,我敢說她們煎熬一陣子一定會來看您的?所以呢,你努力活-,這是所有無產階級革命者們共同的希望~?」
程光強笑了笑,卻是前所未有的燦爛,好似一切的煩惱都不存在了?
「太姥爺,湛湛要娶媳婦兒?」小傢伙嘟噥著,「我要紅包?」
然後一一看向每個長輩,眼神裡滿是小金花,委屈又可憐,看的一群大人都挺不忍心的。
裴啟陽這時看老爺子笑得開心,就當著他面給孩子介紹。「湛湛,這個是你姥爺,你媽媽的爸爸?」
小傢伙認真地看了一眼程力行,怎麼八戒就成了媽媽的爸爸呢?可是他為了他的老婆本兒還是決定低頭,甜甜的喊了一聲:「姥爺?」
程力行本就心情難以控制,如今聽到外孫這麼喊自己,更是難以自制,「哎?乖孩子?姥爺有紅包給你,姥爺會給湛湛包個大紅包的?」
裴啟陽又指了指程力華和程力平。「湛湛,這個是你二姥爺和三姥爺,你姥爺的弟弟,也是你二姨程曦和小姨程征的爸爸?」
小傢伙皺皺眉,喊了一聲:「不懂?」
裴啟陽又耐心道:「喊二姥爺?」
小傢伙跟著念:「喊二姥爺?」
眾人看著這麼個粉雕玉琢的娃兒都是心裡讚歎,卻又因為床上躺著的即將老去的父親而難受不已,一個代表了新生活,希望,一個代表著年輪的總結,面對死亡,生老病死,人的靈魂都會在這一刻靜默。
程力華蹲下身子,抱了抱靈波的孩子,小小的身子,真是可愛。
「二姥爺也有紅包,二姥爺回頭讓人送給寶寶?」
「現在要?」小傢伙喊。
程光強忍俊不禁,喘息著說了句話:「小財迷?」
陳平卻是更心酸:「是呀,是個可愛的小財迷,卻很善良。首長,小小姐的孩子很善良?」
程光強瞇起了眼睛,笑瞇瞇的,善良就好,孩子的天姓就該如此。或許,他真的錯了,在孩子該享受生命美好的時候,就該享受,而不是去嚴格的訓練。人生,什麼階段,做什麼階段的事,這樣才對?可惜,他領略的太晚太晚了。
程力華有點無奈地看向裴啟陽。「這孩子做生意好樣的,一點也不讓人?事成就要錢,夠商人本色?」
「做什麼隨他喜歡?」裴啟陽只是沉聲道:「我想靈波的意思只是希望他能成為一個自食其力對社會無害的人,至於太多的責任和道義,我們不希望孩子去背負,如果他自己願意,那是他的選擇,我們支持?如果不,我們不勉強?只要他一生自食其力,快快樂樂。」
他總結了老爺子身上的一切教訓,程家的整個家風,都是失敗的?
再英雄再輝煌,都是失敗的?
程光強聽著這話,眼神漸漸的飄散。
「這樣好?」程力行真心的覺得,然後對著老爺子道:「爸,以後,程家的子孫讓他們自己去選擇自己想做的事-?」
程光強微微的點頭,卻已經很是吃力,而他的面容卻又是祥和的。
裴啟陽給湛湛指著程征的爸爸,「這個是三姥爺?」
「三姥爺?」小傢伙喊了一聲。
程力平也是心思複雜。
一轉眼,他們竟然當了爺爺輩分的人,而他的女兒,到現在還怨恨著他們?
看著眼前這孩子,程力平是有一絲絲的羨慕的,什麼時候,他能抱到自己的親外孫呢?能有那一天嗎?
這邊還沒有回神,那邊,陳平卻驚喊了起來:「首長?首長?」
「爸——」程力行也高喊。
「程老?」歐陽希莫也跟著喊了起來。
「醫生,快?」陳平趕緊讓醫生過來。
此時的老爺子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了起來,似乎眼睛再也聚光不得,他還在喘息著,卻已經越來越沒有力氣。
裴啟陽把湛湛抱了過來,對小傢伙說,「寶寶,告訴太姥爺,是媽媽讓來的?」
小傢伙很配合地大聲喊:「太姥爺,媽媽讓湛湛來看太姥爺,太姥爺不要死?沒有了,湛湛會很難過很難過的?」
老人的手一顫,身體一個抽搐,混沌的;老眼裡流出兩行清淚,卻終於閉上了眼睛。
醫生進行急救,十五分鐘後,搖搖頭,「老首長已經去了?」
頓時,屋裡想起了一陣的喊聲:「爸——」
湛湛有點被大家的喊聲嚇住了,確切說被大家的悲慟嚇住了。他也好傷心啊,死了就什麼都沒有,太姥爺沒有了?
「爸爸?」他抱住裴啟陽的脖子,尋求依靠。
裴啟陽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已經被白色的床單蒙上的老人一眼。抱起湛湛,走到了外面,「乖?不怕?是太姥爺,太姥爺不會傷害湛湛的?」
「爸爸,太姥爺死了嗎?」湛湛問。
「嗯?」
「沒有了嗎?」
「沒有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程光強這個人了?他做過的一些事,一些犧牲,到最後,家不是家,親人難以原諒,那些犧牲和奉獻,都不被外人所知。這到底值得不值得呢?千秋功過,任憑人說-?
抱著程湛下來樓,裴啟陽拿出電話,撥了靈波的。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了,裴啟陽一頓,他知道,其實靈波一直都在等電話-,她再嘴硬,都還是擔心的?
但,一切都晚了?
「靈波,老爺子剛剛去世了?」一句話,他說的很連貫,沒有停頓,只是語速很慢。
想老就光。程靈波五雷轟頂。後面不管裴啟陽還說了什麼,都已不再重要。
「……靈波,你想見嗎?來見見他-,哪怕是已經去了,但看一眼他的容顏-?最後一次……」
像是被雷電一下子擊中一樣,程靈波在一片失真的茫然中,感覺自己跟整個真實的世界都隔了一層,沒有呼吸,沒有呼喊,除了心底深處那埋藏了太久太久的痛感,就是眼前一串又一串閃光點,如此的虛無而又讓人驚顫。
裴啟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靈波,說話?乖?說話?」
「不見」依然是兩個字,說完,砰地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的那一剎,靈波才驚覺自己此刻已經是淚流滿面。
她渾身上下有一種夢境般的虛浮感,好像飄在水面上,一時近,一時遠。
她曾無數次的想過老爺子死去時的情景,她曾在心裡告訴自己,一輩子都不再見這個人,無論怎樣都不見。
她曾經想,別人怎麼樣生活她不管,但她可以管住自己,人活著,總有些東西是值得堅信並堅守的。如今她知道,自己又何嘗靠得住。曾經告訴過自己,無論怎樣,他死,她不會哭一聲,可是這淚又算什麼?
她居然為了那個人落淚,而且這淚,止都止不住。喉頭刺痛的厲害,難受的要死,那樣的酸澀刺痛難當,那樣的悲涼孤寂。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痛哭失聲,從未有過的激動,從未有過的傷心,不知道是為了那個故去的人,還是為了自己太過晦澀的童年,太過風雨的人生,還有那些太過悲哀的往事。總之,她很難過很難過。
他,錯了嗎?
程靈波在心底問著自己,卻怎麼都找不到答案。他,或許,沒錯?
她該是恨著他的,為何他死去,她一點都不快樂?
一直在心底計較的過去,一直無法忘記釋懷的過去,在心底總是痛徹心扉的疼著。以為他沒有了,一切一切就抵了。只是為何心更疼了,連呼吸都跟著疼?
心中苦澀難忍,那心,似乎被利刃貫穿,叫囂著一寸一寸的疼痛,疼的抽出。
所有一切一切的景象都在眼前飄過,清清楚楚的浮現在腦海裡,滴滴清淚順著臉頰劃過,哽咽了聲音,糾纏了呼吸,「呃——啊——」
她曾想著讓老爺子後悔當年的所做,後悔讓她們有這樣艱澀的童年和少年,她幻想過他後悔震驚到死不相見的樣子,幻想過不再當棋子不再任憑他擺弄時他震驚的樣子。那些的想法在腦海裡想過無數遍,當一切真的發生時候,她卻沒有絲毫的快意,到死不見,並未讓她自己好過一分。
或許幻想著老爺子後悔震驚的樣子已經在這麼多年裡撫慰了她的心靈,當真的發生時,她再也沒有了快意。血緣至親,永遠改變不了。
他死,她疼。這就是至親,無法否認。
所以,她也到最後落得風樹之悲的懲罰?如果有她生,她寧願從未出生過,寧願為一粒塵埃;如果有他生,她還是希望程光強堅守著自己的夢。為夢而生的人,值得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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