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我辭職了!」
丈夫的聲音前所未有的輕柔,輕柔得叫人心碎。不過粗心是安妮的常態,更何況這話王海蒂已經說了許多年。結婚那年沒有兌現,艾薇兒誕生那年沒有兌現,在伊斯坦布爾山窮水盡時依然沒有兌現,難道安妮會指望處在事業巔峰期的丈夫兌現諾言?
安妮安靜下來,僵硬的軀體舒緩開來軟軟地縮在丈夫的懷裡,就好像聽聞基爾麵包的價格又飛漲了那樣平淡無奇道:
「噢,那就趁機在家好好調養身體吧,別又像日德蘭海戰那樣累癱倒在船上。」
妻子的冷靜激怒了王海蒂。自打結婚起就沒有與妻子好好交流過的丈夫深吸氣,醞釀著夫妻間遲來的情話。安妮則瞇著眼睛,貪婪的享受丈夫不多的擁抱。
床頭燈灑下單薄的光線,在主臥室內洋溢著。王海蒂抬起一隻手抹去臉上未干的淚痕想要開口,不過妻子卻搶先打破沉寂。
「海蒂,雖然你是我男人,可是我總感覺我得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我並不在你的世界。現在你抱著我,這感覺可真好。」
妻子卑微的幸福讓王海蒂悸動了一下,湧上心頭的千言萬語被生生摁在了喉嚨間。王海蒂艱難地鬆開身體略微有些發福的安妮,將乾澀的嘴印在安妮的臉上。
「安妮,我們離開德國怎麼樣,再也不回來了。」
「為了即將席捲整個德意志的風暴乾一杯!」
深沉的夜,巴黎廣場傳來幾聲狗吠。除了值班的軍警。柏林街道上看不見多餘的身影。市政路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只有從老工業區遊蕩過來的大學教授和書店老闆抓著酒瓶,搖搖晃晃地坐倒在景觀台上。
許是這一跤跌得有些狠,兩個半醉的酒鬼在黑暗的空間裡相繼發出悶哼聲,又半醉人間般地向陰霾著的天空呵出看不見的水霧,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已經凌晨四點多了,老朋友。來最後一杯,怎麼樣?」
性格古怪的大學教授揚起酒瓶,歪著已經謝頂的腦袋問道。
「為了歐內斯特終有一天不會當眾詆毀我那一間瀕臨倒閉的書店?」書店老闆推開老朋友遞過來的酒杯。拿手蓋在杯口,反問道。
「那除非我死了!」柏林大學哲學系老教授歐內斯特斷然否認存在這種可能性,沉默片刻後。渾身發冷的歐內斯特又將酒杯遞了過來。「為了我們可以見證德意志海軍從弱到強,這個理由怎麼樣?」
「不錯!」兩隻酒瓶碰在了一齊,發出清脆的響音。書店老闆仰頭飲盡酒瓶裡最後一點朗姆酒,迎著柏林的小雨淡淡道:「德意志,好運!」
兩位失意的帝國高級知識分子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背向而行,相繼離開巴黎廣場。
巴黎廣場附近的阿德隆酒店已經酣然入睡,不過總有那麼一兩個房間燈火通明,陰謀正在醞釀。
「諾曼,我覺得整件事都是一個陰謀。」
房間裡瀰漫著嗆人的煙味。容克地主保守派和陸軍一些目光短淺的將軍正孜孜不倦的完善扳倒海蒂-西萊姆的全盤計劃。
某些先手早就率先開展。對扳倒海蒂-西萊姆至關重要的布朗特逃走了,不過這已經無足輕重,因為他們已經秘密逮捕弗裡德裡希-艾伯特,這位國會議員和右翼社會民主黨領袖將為容克地主說話,哪怕他不止一次的表示欣賞海蒂-西萊姆。
輿論戰正在進行。在任何一個正在交戰的國家。輿論不能一致對外是危險的,可是惱羞成怒的皇帝早已經明裡暗裡的要求帝國宣傳部門閉嘴。當《柏林紀事報》捅開海蒂-西萊姆與工會有染的事實,沒有人能夠阻止這駭人聽聞的消息傳播。相信天明的那一瞬,居住在德意志大中城市的市民就能通過報紙第一時間看到海蒂-西萊姆「不光彩的過去」。
更多的後手也預備完畢,比如給辭職下台的海蒂-西萊姆找一個體面的位置安度餘生,比如與可能關係陸地消耗戰成敗的海軍和解。比如借德意志各派驚恐工會對帝國高層的滲透,一舉消滅總是與陸軍唱反調的社會民主黨左翼。
一次又一次修正,計劃理論上已經找不到瑕疵。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陸軍總參謀長法爾肯海因卻突然開口。
「陰謀,不,這是陽謀!」激進派容克地主領袖弗裡德裡希-諾曼顯然誤會了法爾肯海因的意思,他豎起一根手指,輕蔑地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不需要太多的借口和理由,僅德意志軍人必須遠離政治這一條底線就足以讓與工會有染的海蒂-西萊姆離開海軍。參謀長,如果這都算陰謀,那麼什麼才是陽謀。」
如果年輕人保持與社會民主黨重要人物之間的友誼也算是軍人干預政治,那麼我們坐在巴黎廣場的阿德隆酒店閉門磋商甚至唆使皇帝扣押社會民主黨領袖弗裡德裡希-艾伯特又算什麼?如果非要將這些行為歸結為「為了德意志不得已而為之」,或許豁出性命參加慘烈的多格爾沙洲海戰和日德蘭海戰的海蒂-西萊姆更有資格說這些話。
法爾肯海因冷哼一聲。雖然他如今還站在海蒂-西萊姆的陣營裡,可他已經無比眷戀那個消逝的背影。陸軍總參謀長環視或坐或戰擠在套房客廳裡的陸軍大佬和容克元老,不知道有多少人與他懷有同樣的想法。
為扳倒海蒂-西萊姆而存在的鬆散政治聯盟究竟有多可靠,法爾肯海因並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自己內心已經變節了,而在場有不少大佬們也沉寂很久。
「諾曼,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拿到的西萊姆加入工會申請書根本就是某些既想要對付海軍和海蒂-西萊姆,又想打擊容克地主和陸軍軍官團,甚至還想順手捎帶上工會政黨的陰謀家下的套。」
法爾肯海因一句冗長的話震驚了所有人,主臥室內倒吸冷氣聲和不屑一顧的表情交替出現,不過陸軍總參謀長並沒有給大佬們消化信息的時間,繼續道:
「始建於1864年的社會民主黨是帝國最古老的政黨,就連信仰鐵血的老首相也沒能扼殺這個快速發展走向成熟的政黨,異常重視維護內部團結形象的社會民主黨人怎麼可能因為尚在可控制範圍內的爭論就相互拆台,他們的左翼就算再怎麼瘋狂也不會喪心病狂的將威脅政黨根基的入黨申請書洩露出來。」
「某些人下得套?!」諾曼將酒杯重重地擱在沙發旁的小櫃子上,不理會紅酒染花了他白色襯衫,逕直跳了起來,咆哮聲幾乎可以將阿德隆酒店屋頂掀翻。「在帝國,排除支持海軍的工商業階級和知識分子、排除自成體系的工人政黨和我們容克地主,還有成氣候的政治勢力嗎?參謀長,難道你所謂的陰謀家正是隱射我?」
其實除開這三派,帝國還真有第四方政治勢力,那就是帝國皇室——霍亨索倫家族。在場的每一位政治家都理所當然的排除皇帝威廉,雖然聰慧耳朵皇帝未必想不出這樣精妙的計謀,加強因為陸軍大臣兼任陸軍總參謀長和海軍獨走主義而隱隱有些旁落的皇權,但性格浮躁的他絕對缺乏執行力。至於農民,自進入工業時代,他們就不再是政治鬥爭的主角。
「法爾肯海因,不必懷疑這份申請書的真偽,我敢以我的貴族封號和身為軍官團成員的榮譽發誓!」
這番話,激進派容克地主弗裡德裡希-諾曼說的理直氣壯。當諾曼第一次看見海蒂-西萊姆加入工會的申請書,當事人的底氣未必就比在場的大佬們要足,或許那時候的諾曼比在場的大佬們首次聽說此事時的表現更加不堪。
諾曼先後向基爾派去兩撥人,甚至邀請私家偵探幫助他核實這份申請書的真偽,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點——海蒂-西萊姆與工會關係密切。
「至於申請書為何會洩露出來,那你只能去問石勒蘇益格-赫爾斯泰因州那些快要撕破臉皮的社會民主黨人。如果非要老頭子我說出個所以然,我只能嘲笑那些總是拿民主做遮羞布蠢蠢欲動想要巔峰我們的政權的社會民主黨人掌握國會已經太久了,他們已經忘了誰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其實上,這個帝國根本就不需要民主!」
諾曼怒氣沖沖,凶悍的目光盯著法爾肯海因,要求帝國現階段在帝國權勢滔天的傢伙給他一個解釋。
「的確,諾曼,找遍德意志也不可能有試圖同時對付我們、工會和海軍這三方的政治勢力。」陸軍總參謀長輕輕地搖搖頭,淡淡道:「可是我們不應該忘記北海對岸那個一心想要贏得戰爭的國家,須知道約翰牛是玩弄外交和陰謀的祖宗!」
與柏林相差一個時區的英國,難以成眠的戴維-貝蒂在斯卡帕灣海軍基地的軍官公寓走廊裡穿梭。
「怎麼了?」海軍大臣貝爾福隨意披著西服,守著房門呵欠連天道。
「先生,海蒂-西萊姆辭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