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健開始過上了海島穴居生活,儘管來此目的並不明晰,不過作為一個逃難的地方,此處倒再恰當不過。
孤獨、陰冷,一如沙皇時期被放逐西伯利亞的難民。
他想到了花勇曾在太平洋的無名島上焚燒船友的屍體,雖然只是通過文字,但他卻將場面寫的栩栩如生,彷彿在眼前同步放映的電影般。
他所處的島和自己所身處的島,是不同的吧。如果島也有情緒的話,燒屍體的必定是活力四射的青年,而梓健所在的島,則是飽經滄桑的老人。
思緒在飛舞,但身體疲憊。幾天來晚上始終無法正常入睡,不管白天做了多少精心準備,火升的多旺,地鋪的多軟,睡袋裹的多緊,夜幕降臨一切都成徒勞。
睡眠像畏懼這個洞穴般久久不肯現身,於是只能痛苦的挨過漫漫長夜,到隔天下午時分,太陽最盛的時候躲在小小樹蔭下方能小歇片刻,睡眠忽然成了即寶貴又稍縱即逝的東西,像愛情。
淡水沒了,梓健提著兩個空瓶回到港鎮。阿秋正在曬的發燙的石塊上將整條紅猴魚切成條狀,同時沾上特製的調味料。阿秋可以說是這「鎮上」唯一一個看上去還像活著的人。
她瞟一眼梓健,汗從黑黃色面頰上滾落。
「後面有水,上次帶你去過。」
梓健點頭回應,獨自去灌了兩瓶,而在不遠處另個池子邊,銀髮蒼蒼的老嫗惦著腳尖,用又瘦又無力的手掏著池底,那樣子就像副活殭屍一樣。他正看著阿秋來到身邊。
「那地方,不好受。」她如此說,應該指的是海洞,「漲潮的時候水會濺進洞裡。」
「嗯。」幾天來梓健頭一次對人開口,這個「嗯」又乾又硬。
「受得了嗎?」
「應該…咳咳,可以。」
她上下打量男人一番,「雖然才幾天可你不一樣了。」
「不一樣?」由於沒鏡子,他無法瞭解自己不一樣所指的是什麼。
「看起來不一樣了,像被關進籠子的猴子。」
梓健想笑,但笑不出。
「阿秋,林貞勝你認識嗎?」
「聽說過,就是讓我去接你的那個人吧。」
「嗯,他以前也來過這兒,大概是幾十年前。」
「也是靈修的?」
「……你爺爺應該認識。」
「認識也沒用,爺他腦子丟了很多東西,很多事都不記得了,這很奇怪,人越老腦子越萎縮,我真……」
「怎麼了?你好像很氣。」
「你也看見了,這鬼地方就我一個年輕的,其他的都是走兩步喘三步的貨色。」
「其他的人呢?年輕的。」
「早走光了,留下的這些老的也不是小的不孝,是老的自己不願走,大概是下了決心死也要死在這裡,真受不了。」
「是嘛。」
「哎鄺梓健,你臉綠了。」
「海菜吃多了的關係,我想。」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別死在這兒,我怕死人。」
「海菜不能多吃?」
「會得敗血症。」阿秋走回自家木屋,爺在其中如尊石像般一動不動的端坐,「這裡就是海產,別說你,就是我們住慣了的人也要注意這方面的問題,這裡的風太鹹,種不出綠葉菜,所以就靠巴巴拉來補充必要的維生素,巴巴拉是用熱帶果碎成漿做的,你要吃啊。」
「每天早上都會吃。」
「不夠,遠遠不夠,你不吃臉會越來越綠,最後綠的跟蔥一樣。」
「會變成蔥?」
「敗血症的死狀很難看,不信你可以試試。」
「知道了。」他提起水又從阿秋手上接過巴巴拉。
梓健在屋內坐了會兒,老人始終處於某種冥想的狀態。阿秋不知從哪兒推出輛自行車停在門外。
車似乎是上世紀的產物,除了原本的變速,換了剎車片與坐墊。是二十世紀曾流行一時的山地車。
「鄺梓健,這車給你。」
「給我?幹什麼?」
「方便點。」
「哦。」
「颱風季馬上要到了,碰到大風暴你還是要回這裡來,不然非被浪捲走不可。」
梓健望一眼萬里無雲的晴空,所謂的颱風,給人種遙遙無期的幻覺。
「你現在載我去北邊。」
「我載你去?」
「是啊,你不也要回去嗎?」
原來她所說的「方便些」是為自己方便。
阿秋跨上後座,這矮女人身體敦實,密度恐怕也比一般人大,像在後座放了塊沉石一般。不過她倒怡然自得,迎著海風哼唱著無人能懂的歌曲。
「夢哦,你離的那麼遠又那麼近,可我手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袋袋幻想巴巴拉。」
「鄺梓健你看過《交換人生》嗎?」
「看過,在這也有電影看?」
「我過年時候去浮城看的。」她喊道,「那等爺不在了以後你能不能和我換?」
「啊?」梓健不明其意。
「等爺死了之後我就沒心事了,到時候我們就換一換,你在這洞裡過,我去城裡住,行不?」
「阿秋你在開玩笑嗎?」
「我認真的,反正你也不想過城裡的生活,而我想過,那我們就換一換,誰都不吃虧。你看怎麼樣?」
這問題似乎刺中了梓健心中的什麼,哦對了!這刺中了「現實」這一硬物,他當然會回去,他心裡明白有一天自己還會回到那個爛地方,他不同於花勇,可以在各地干各種工作而自由自在。梓健不行。
或許冒然來此,只是為了將自己調整到某個狀態,某個因小喻的死而被嚴重破壞的狀態。他清楚如果自己不想死,那終會回去。
「你還真不是靈修的人哎。」阿秋總結一句,「你心裡還是有放不下的東西對嗎?」
他沒回應,用力踩著踏板。來到北岬時他停下車看見了小喻。
在礁石頂,面朝大海迎風而立。梓健瞬間呆滯了,那個背影……絕不會錯,就是小喻!為了證明不是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他狠狠揉了揉,還在那!
梓健立刻抓住阿秋,問道:「那裡……人!阿秋你看見了嗎!」
「是哎。」她也一臉詫異,「誰啊這是,喂!喂!別站那裡,石頭很滑容易摔下去!」
梓健激動的控制不住身體,不是夢境,不是幻視,小喻真真實實在那兒。或許她跳下懸崖後被人救起,又悄悄的一路跟來這裡。
「小喻!」
梓健衝上去,那人聽到動靜後又往前跨兩步,順勢一躍跳了下去。
梓健和阿秋趕到崖邊,但下面只有滾滾海浪。
「剛才……跳下去了,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對吧!」梓健很激動。
「嗯,可這裡怎麼會有別人?」
「是小喻。」
「小喻?」
「我老婆她沒死,她跟我來了這裡。」
「可她跳下去了……」
「……為什麼?為什麼要跳?可不是幻覺吧,阿秋不是幻覺對嗎?你也看到了。」
「嗯,不是幻覺我看到了。」
「那為什麼?」
「可不一定是你老婆。」阿秋壓低了本就難聽的聲音,「可能是以前靈修人的魂,靈修者修到一定程度後他們的魂就能周遊天下,會回到曾經靈修的地方也不奇怪。所以不一定是你老婆。」
「胡說什麼,世上哪有這種事!」
「你從小生活在城裡當然聽起來荒謬,可我告訴你鄺梓健,是有的。」
「可剛才就是個女人啊,就算是背影像我老婆,但那背影一看就是個年輕女人,有這麼年輕的靈修者嗎?」
「就是是個孩子剛才站在那兒也有可能,更別說年輕女人。」
「開什麼玩笑,一堆鬼話。」梓健冷冷一笑,但轉念一想剛才和阿秋兩人確實都看到了有個女人跌下山崖。
至少這不是幻覺,只是那女子可能僅僅是背影和小喻相似而已……這樣一想,不知為何梓健有點失望。
阿秋背上西瓜大小的竹簍,沿北端海岸線前行,從另一邊繞入林子。臨走前她有特別囑咐鄺梓健只吃海產品會得敗血症,巴巴拉一定要吃,她不想看到他死。
梓健將水提回去,腦中仍然殘存著剛才的影響。世上真有靈魂出竅重遊故地這回事嗎?
媽的不可能有!那剛才的景象又怎麼解釋?兩個人都看到就不可能是幻覺……亦非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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