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最近頗為不安,就像比人類先預感到地震的靈敏動物。但城市照常運行,每個齒輪都運轉正常,既無地震也無海嘯,況且在這樣的冬日,也不是狗的發情期。
那為何這麼不安呢?
梓健覺得那是寂寞使然,如同寂寞的咖啡因融化在沸水中散發出撲鼻的香氣一樣,寂寞有時候也是能嗅得到的。
就在他穿上外套準備出門時,這條忠犬又撲到身邊,躍起兩隻前爪,彷彿要抓住什麼似的摁在主人的牛仔褲上。
梓健思索片刻,john
或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狗了,由於長相醜陋外出散步時總遭到人或同類排擠,就連主人有時也不待見它,好不容易迎來的小喻對它關愛有加,可如今小喻也不在了。
他俯下身摸了摸john的醜臉,它才有所安靜。但眼神卻叫人心碎。
最終梓健決定帶上它,如果康復中心允許雞羊鴿子存在的話,多一條丑狗應該也不會有多大問題。
他揣上狗繩去拿車,而後駛向白百合精神康復中心。
車內寂靜,他將車加速到公路的最高限速。忽然想到了蝶兒,他還是沒叫蝶兒同行,或許蝶兒從小就認為小喻會過的比自己幸福,但事實卻令她失望不已,小喻非但沒得到幸福,甚至被囚禁在了窮鄉僻壤之中。
轉入枯草叢生的小徑,硬冷的石子路反射著刺眼陽光。第三次來這兒梓健已然了熟於胸了。即使隨著季節更迭景色有所不同,但那氣息與氛圍卻是無法改變的。
那是失卻了某種重要真實要素的世界,恍如夢境,看起來裡面的「居民」都在正常工作、洗澡、睡覺,可總有一種不真實的空氣瀰漫其間。
那只有與世隔絕的地方才有的味道,雖然這裡的「與世隔絕」更多的是精神層面的,這兒的居民,她們的大腦,她們的情懷,都停留在她們發病的前一刻。
她們的世界,便永遠停在那兒。
花正平不在中心,出來接待的是位體格如摔角選手的中年女性,她穿著白底藍邊的統一外套,胸前別有銘牌,銘牌因日久年深而褪了色,隱約認出個周字。
而中年婦女的那張臉,就像從不知道笑為何物般,比凍住的河上冰凌還要慘淡。
她僅點頭致意,領著一人一狗走在陽光普照的中心。似乎正值午休時間,四五個中心的病人在護工的陪伴下慢悠悠散步。
她們有時惶恐,有時喃喃自語,但彷彿都對眼睛能看見的東西視而不見。從年齡上判斷這些人應該是在這「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走入病人住宿樓前,中年女子對狗是否可以進入猶豫一陣,她抬頭掃了眼屋簷,露出深的可以夾死蒼蠅的抬頭紋,最後還是轉開一間類似雜物間的小門,讓狗在這裡面等待。
john
無辜的叫幾聲,伴隨著愈行愈遠的腳步。
來到二樓,走廊上很安靜,間距相同的房門內透不出丁點聲響。長條形的廊叫人聯想到監獄……無聲的死囚監獄。
小喻和莉玟坐在同一邊,翻看嚴肅雜誌,但仔細一瞧原來是本幾年前的「音樂天下通」,上面正介紹口琴的歷史及發展。
當她發現梓健正站在門口時愣了愣,如同鳥兒瞧見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般歪著腦袋。不過僅一秒後小喻便露齒笑了,而且那興奮的樣子若不是打著石膏,必定會撲上來。
護士朝莉玟招手,兩人在門外竊竊私語。
梓健坐到床邊,看著她的妻子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不過小喻看起來精神不錯,和上次來時一樣。
「梓健你怎麼來了?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也擔心你,這些天好嗎?」
「好呀,很好。」
「真的?」
「唔,真的,怎麼了?」
「不想走嗎?」
「走……」小喻似乎不理解「走」的含義。
「老婆腳還痛嗎?」
「刺痛沒有了,現在是酸痛,不過不要緊了。」
「下次小心點,別笨手笨腳的。」
「哦,不過痛倒無所謂,最不舒服的就是不能洗澡,頂多只能用熱水擦身體,洗頭也不方便,弄得像植物人一樣。」
「是嘛。」
「好像身上都有股怪味道了,所以我就用這個。」
小喻從枕頭旁拿出拇指大小的走珠香體液,上面寫著桂花香氣。
「好不好聞?」
「唔,小喻。」
「什麼?」
「沒味道啊。」
「沒味道?不可能吧,桂花香味啊,上面都寫著。」
梓健拉起她的手又追問,「他們有沒有和你說什麼時候能下來走走?」
「沒有,我這還是第一次骨折咧,該好的時候自然會好。」
「那醫生也沒有說石膏什麼時候能拆?」
「三四個禮拜。」
「哦,那要出去的時候怎麼辦?」
「盡量不出去,實在不行有枴杖和輪椅。」
「那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走走吧。」
「恩好啊。」
梓健掃一眼房門,莉玟走進來。
「梓健上次你寄來的煙比我以前的要好,等下個月麻煩你再寄兩條過來。」
「這煙可不好找,我是跑了三四家才找到的。」
莉玟感謝似的一笑,不過在微笑的邊緣露出陣若有似無的憂慮。
她在憂慮什麼,梓健心裡明白。
「那我們下去走走吧,john還在下面等著呢。」
「john也來了?」
「嗯在下面。」
「那快走吧,把門後面的枴杖拿給我。」
「不是有輪椅嗎,在哪?」
「輪椅在外面倉庫。」
「那我背你下去,別用那東西了。」
「好啊。」
小喻邊說邊爬上梓健後背,那熟悉的親密感覺叫她喜不自禁。
「老公我有沒有變重?」小喻雙手扣著脖子問。
「沒有,和以前一樣輕。」
「騙人,腳上都綁著石頭了還沒重?」
「真沒有。」
「哎,以前有個動畫片,一個孩子背一個人,然後那人越背越重,最後整個人都變成了石頭,那叫什麼來著?」
「沉香救母?」
「哦對對!沉香救母!好老了呀。」
「是呀。」
來到樓下,梓健小心放下小喻,又打開庫房小門,john
迫不及待的竄出來,彷彿早就嗅到了妻子的氣味似的,靠在她腳邊。小喻也蹲下身摟著好久不見的john,對它被關在冷冰冰的倉庫表示最大的同情和不滿。
「真可憐,關在這種地方……不過老公我塗了香水john還是認識我哦。」
「嗯…它可想你了。」那沒味道的香水。
「我也想它。」
「那你就這樣抱著它吧,我去把車推出來。」
「我帶你去拿。」
莉玟陪著梓健去取輪椅,小喻笑著向他們揮手。不久後她坐上輪椅,推著她在中心的空地上散步。
無風的午後,溫暖宜人,莉玟在離開七八步的地方點上綠色萬寶路,享受似的朝天長吐一口。
john走在身邊像聽話的孩子般,他們來到一處陽光最好的地方停下,背倚圍牆,牆上沾著青黃色的爬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