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喻啊看到沒有,其實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被監視,平時沒事還好,一有事這些人就會不知道從哪裡一下冒出來。」
「是有些神出鬼沒的,我剛進來的時候一直以為這裡沒什麼人,後來才知道媽呀!有這麼多人。」
「是啊,不過院長那老頭子我們一直很喜歡,有個問題我一直忘了問。小喻你是院長的親戚吧。」
小喻你是院長的親戚吧……小喻你是院長的親戚吧……不知為何女人反覆問著這句話,足足重複了十遍。
而身旁的小喻也眼神呆滯的看著她,像看見什麼卻又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迷茫。
有東西刺到了小喻的心,她想到了和丈夫還有花勇在院長家快樂的一幕,不覺渾身冒汗。
原來不是莉玟在重複問這問題,而是小喻將這問題在腦子裡迴響了十一遍,但問題找不到出口,於是一直迴盪在腦中,從而使眼神突然呆滯。
小喻撲到莉玟懷中,過去的故事像被太陽拉的又黑又長的影子般出現在那兒,莉玟用單手抱著她,按摩其涼津津的後背。
很快之前收香煙的護士又跑來,她一改剛才的嚴肅冷酷,用一副慈母式的面容在小喻耳邊輕輕說著什麼。
小喻轉而投入她的懷抱。
這讓鄺梓健想起,小喻曾每天每夜的呆坐在客廳中為了等他歸來,回來後她也什麼都不做,只是在床上緊緊抱住梓健,用盡全力的抱住他。
十分鐘後小雨慢慢恢復過來,護士將她剛摘下的玉米提走,而莉玟則陪著小喻去空地中央的圓形食堂,兩人要了同一杯冰水。
「沒事了吧?」
「嗯,對不起。」
「用不著道歉,我以前也有過像你這樣的時候,總會時不時的逼自己走進死胡同,還好之前先吃了藥。」
「我不知道還會這樣,還以為已經好多了。」
「慢慢來小喻,我們沒有了很多東西,但時間有的是。」
「唔。」
「怎麼了,嘟著嘴像個小女孩一樣。」
「什麼,莉玟姐這冰水甜甜的。」
「加了糖漿嘛。」女人從口袋裡抽出綠色萬寶路,在食堂是允許抽煙的,「聽說下次送貨的車來還會帶冰淇淋。」
「真的呀,我這個夏天都沒吃過冰淇淋呢。」
「我也三五年沒吃過了。」莉玟笑笑吐口煙,「其實呀小喻,我們在這和被圈養的動物一樣,就像我們養的雞、鴿子,種的玉米都是一樣的,這裡就是我們現在的全部,而雞呀,鴿子呀,玉米呀,我們就是它們的全部。」
「嗯。」
三個中年女人像剛從泥坑裡滾出來一樣,跑進食堂要水喝,由外人看來會以為她們就是平常下地幹活的普通女人,可她們每個人都有其特殊的不堪經歷,也因為這種經歷才讓他們出現在這裡。
而這些女人在進康復中心之前大多生活的都不錯,有的還是高學歷高收入者,但往往生活的越好越不愁吃穿的人,越容易進入精神的誤區。
不久後又有幹完活的病友走進來,食堂變得嘈雜,但嘈雜是良藥。偷聽別人的聊天,儘管都是無關痛癢的小事,還夾雜著髒話與嘲笑,但心裡卻不禁產生「這他媽就是生活」的存在感。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喻都缺乏這種存在感,時不時的會覺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很可憐,週遭永遠那麼寧靜,太陽的日昇日落像電影中蒙騙觀眾的特效般,並非來自於地球的真實運轉。
為了避開洗澡高峰,兩人先去了公共浴室。莉玟用涼水將身體沖遍,她右手肘是個肉球,在那兒被截斷的骨頭由皮膚包裹,一搖一晃的樣子很滑稽。
她用欣賞藝術品的眼神打量著小喻還算年輕的女性身體,雖然常一起洗澡但被這樣看著小喻還是會感到奇怪。
「小喻你喜歡被男人抱嗎?」
「啊?」
「裝什麼傻呀,我問你喜不喜歡被男人抱。」
「我喜歡抱男人啊。」她也笑起來。
「我也是,我就喜歡從背後抱住男人,特別是那種身材比我大很多的男人,就像抱頭熊的感覺,很棒。」
「嗯是的,莉玟姐要我幫你擦後背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告訴你哦,這裡有很多人都是為情所困,不管她年紀看起來有多大,就算都五十了也有因感情問題想不開的狀況。人呀,真的很怪。」
「是嘛,可我覺得大家都還是很好相處的……」小喻講到這裡止住,由莉玟補充道:「除了她們發作的時候,對嗎?」
「嗯。」
「到這個月底院長會找我去談話,他要問我你現在的情況。」
「………」
「根據情況會決定他是不是能聯繫你。」
「水好冷呀。」小喻避開話題,擰開熱水。
「我會實話實說的。」
「我知道。」
「有時候得一種病久了,你也慢慢成醫生了,而且由病人來陪病人也會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吧。」
「是呀,水真的好冷。莉玟姐我們換個好嗎?」
「行。」
噴頭內散出白氣將小喻的皮膚澆紅,她閉上眼面色凝重,感覺像在瀑布下進行某種修行。
她暗暗回想剛才的那個問題「真的喜歡抱男人嗎?」男人粗糙的皮膚和堅硬的骨骼有時候就像塊有溫度的樹樁,夾雜著淡淡的陽光氣息。
一這樣想,小喻有點眩暈,竟有些像中暑的症狀。但這樣想是美好的,心中的池塘泛起四五圈漣漪,每一圈上都有著他的影子。
畫面慢慢轉變,午後陽光下的公共浴室淡去,換成花正平辦公室的景象。這位老教授端坐在椅子上面朝風扇,夕陽西下的光景,天邊的晚霞斷片狀的呈現在防護窗外。
「莉玟,人真的不能老。我這老花眼越來越嚴重了,不戴眼鏡的話看書要離開一米遠才看的清,要命了。而且記性也不好,你們有些人的名字我都要記不住了,可怪的是當下的事記不住,對以前的事倒很清楚。我上次還想起來二十歲的時候在大學跑馬拉松,我穿的是22號運動衫。」
「二十歲,院長你講的怪辛酸的。」
「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再想二十歲,會一樣心酸的。」花正平調低風扇轉速,風太大吹的頭痛,「我就怕馬上要老年癡呆,我同學裡還真有一兩個腦子不靈光了,聽新聞說打麻將可以很有效的預防老年癡呆,什麼時候抽個時間陪我打會兒。」
「我討厭麻將的味道,很臭。」
「麻將的味道和人民幣的味道一模一樣,聞過嗎?」
「這倒不知道,我只知道麻將牌很臭。」
花正平抽出一份資料,漫不經心的看著,不久後問:「小喻這段時間怎麼樣了?」
「不怎麼樣。」
「還在適應這裡的環境嗎?」
「適應是早適應了,可幫助不是很大,院長,我以前也有過她這樣的情況,所以我比誰都清楚,她還是沒踩到那個點。」
「哦……」
「她還是有幻聽,而且這幾十天和我在一起,差不多一半時間要抱著我才睡得著。」
「嗯,噯,你脖子上的傷好了嗎?」
「上次你看到的好了,這次是新的。」
「還好小喻的指甲不長哦。」花正平開句玩笑,「你到底不是她老公,晚上抱著你睡的時候潛意識裡就會有排斥。」
「應該是我想,還是加大藥量吧院長。」
花正平撓撓眉毛,「這還需要慎重點,藥物有副作用。」
「不就是像中暑一樣頭暈要吐嗎?」
「哪有那麼簡單,最嚴重的副作用就是對藥物的依賴。其實本來已經,可疑心生暗鬼還是要繼續服用,這就很麻煩了,先讓她再維持著吧。而且莉玟啊,藥的成癮性你不比任何人都瞭解嗎?」
女人沉默一陣,扭過臉看會兒窗外的晚霞。晚霞美的令人心碎,像通往天際的雲梯,彷彿在上面有一個不為人知又無憂無慮的純淨國度。
「再看一個月吧,還是要辛苦你。我們這種以病養病的方法你如果不樂意接受隨時能提出來。」
「我是沒問題,而且……說句自私的話,這樣也讓我有成就感,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心理醫生一樣。」
「你比很多心理醫生做的都好。」花正平緩步走到莉玟身邊,輕拍她少手的肩旁,忽然頗為感歎的說,「我真得希望小喻快好起來,她和你們這裡的大多數人還是不一樣的,你們大多數人都沒有了家,要麼就是外面那個家不歡迎你們,可小喻不一樣,在外面還有個人在等她,光憑這點我都覺得自己有些偏心了,明知小喻可能傷到你,還叫你……唉。」
「我自願的院長,那時候你也幫了我很多,不是嗎?」
他微笑,換了種口氣問:「那讓你拍的照片好了嗎?我想發給她老公看看,一晃都這麼久啦。」
「嗯有,我拍了幾張小喻在玉米田里幹活的照片,那時候的她最活潑了。」
「哎呀真的,這樣一看真像穿校服的高中生咧,笑的真漂亮。」
「擴展功能」慢慢退去,鄺梓健依依不捨似的將視線一直停留在照片上。如果小喻一直擁有這樣的笑容該多好。
但很快畫面黑暗,周圍如深海般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