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到來天上飄著雪籽,原應冷清的小區門口忽然熱鬧起來,一行人舉著花圈佩戴黑紗,依序登上停在門口的巴士。蝶兒捧著父親的黑白相片走在最前面,身邊是已然哭不出淚的體態肥胖的母親。小喻和她的媽媽也在隊伍中,他們登上巴士坐在最後位置。
半個月前,蝶兒還在學校上課,母親在香煙廠上班,父親因心臟病猝死在家中。蝶兒父親的身體這三年來一直好好壞壞,住院五六次醫生也開出病危通知單,即使病情好轉住回家,家中也常備氧氣瓶。從蝶兒高一撐到高三,最終還是挨不過去了。
葬禮上母親哭的昏了過去,在仁中塗上風油精也叫不醒還以為是腦梗,送上救護車後才慢慢醒來。一查並沒大問題於是又趕回殯儀館。可丈夫的遺體已隨著靈車運去火葬場了,蝶兒也在靈車上,身邊陪的是小喻。
兩個高中女孩相偎在一起雙眼通紅,黑褐色的棺木上掛著白花,其中躺著父親的遺體。在蝶兒父親身體還不錯的五六年前,每次小喻去蝶兒家玩他父親總是很高興,甚至將小喻當成乾女兒對待,若是玩的玩了父親必定開電瓶車將小喻送回家。所以小喻不僅對於蝶兒,乃至於對她的家人都有一份別樣的感情。
車來到火葬場,蝶兒按照大人的吩咐給運送棺材的搬運工人一人兩百塊錢,感覺就像是要賄賂人死後要接去陰曹地府的牛頭馬面一樣。
收了錢的工作人員越發小心謹慎,一路推著棺材到火化室,兩個女孩在陰冷的外間通過一扇透明窗戶看棺材被搬上運輸帶,棺材上的白花不見了,此時母親乘出租也趕來了,她氣喘吁吁的正看到火化器的窗門打開,其中竄出幾千度高溫的火苗,棺木被送到裡面發出刺耳的這一生都無法忘卻的爆裂聲,分不清是木材的爆裂還是肉骨的爆裂。
控制台的男子用大拇指按下個紅色按鈕,火頓時燃的更旺了,但是卻再沒傳來任何聲響。
一段時間後有人過來問家屬,要自己去撿骨灰還是讓他們撿。母親顫抖著嘴唇說要親自撿,於是工作人員交了副木夾與小木盒給她,母親轉過身讓兩個女孩去外面等,她不想讓孩子們看到人骨的可怖模樣,即使她自己也沒見過。
外面仍下著鹽粒狀的雪,哈口氣可見極濃的白煙,兩個女孩躲在火化間外的塑料屋簷下,像要互相取暖般的挽在一起。小喻一個勁的用手指撫摸蝶兒的手背。
「小喻沒關係了,我已經不那麼難過了。」
「………」
「你幹什麼啦,又要哭,弄得好像比我還要難過一樣。」
「你爸爸以前對我真的很好,每次去他都把最好的東西給我吃,晚上肯定送我回家,這樣好的爸爸怎麼就死了呢?」
「嗯……為什麼呢?」蝶兒伸出手感受冰涼的雪粒在手中頓時融化,而後她又將濕漉漉的手捂到小喻臉上。
「冷嗎?」
「不冷。」
「怎麼可能不冷。」
「真的不冷。」
「你腦子壞了。」
「嗯,寧願壞了……」小喻用袖口擦擦面頰,「你爸爸,不應該死的。」
講這話時母親揣著拾好的骨灰走出來。她看起來比之前在葬禮上哭的死去活來要好多了。
兩個女孩一人一邊勾上她,也沒有傘,便徑直走在雪中,久久不發一言。
週五放學,廬小喻和樊賀一同去學校附近的地下商場拍大頭貼,那裡新引進了日本的「全身大頭照」,四十元一次,可以照全身並且還能隨意增加表情與各種可愛圖案。
樊賀抱著、背著小喻各來了幾張。由兩人的表情上看絕對是前世界最幸福的一對情侶,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此刻依然甜蜜溫馨。
拿著照片小喻捨不得貼任何地方,因為不管貼哪兒時間一長就會變色發黃,倒不如一直放在小塑膠袋中。兩人在地下商場的飲品店中坐了會兒,小喻抱怨說班裡的同學對她的排斥變本加厲了,就差沒有在上廁所的時候澆一盆冷水在頭上了。
男孩摟著她,認為肢體上的安慰比語言要好過千百倍。
「哦,今天我要早點回去。」不久後小喻說。
「怎麼了,你爸從部隊回來了?」
「也沒有,他還在部隊。」
「那為什麼?」
「因為今天是蝶兒爸爸過『五七』,我要去陪她守夜。」
「五七?」
「聽說『五七』的意思是死去的親人最後一次回家了,過了五七死了的人就要決定是投胎轉世還是繼續留在陰間,所以……」
「嗯,那你一個人去?」
「還有幾個從小一起到大的好朋友。」
「好啊,那過會兒我送你。」
「唔……」小喻吸口檸檬茶,又拿著剛拍的大頭貼,「那個…我有點擔心哎。」
「你又來了,不是說沒事的嗎?」
「可這個月我到現在還沒來,都一個禮拜了,你說會不會……」
「肯定不會的啦,不要自己嚇自己了,我們不是說好不去想它的嗎?」
「唔,聽你的。」
………
晚上廬小喻來到蝶兒家,客廳裡已設了靈堂,正中牆上掛著父親照片,照片下點著佛燭,供著菜品,還有其父生前愛喝的酒、愛抽的煙。
母親由於要去香煙廠上夜班之前也請了太多假,吃了晚飯便出門,於是家裡只有蝶兒、小喻以及兩男一女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守著。
五個孩子拜了拜後上香,跟著坐在暖意融融的客廳裡打牌,如果父親回來的話看到孩子們開心的模樣也會高興的吧。
打「八十分」由「a」打到「k」,小喻為其他人準備飲料,蝶兒的家她和自己家一樣熟,什麼地方有什麼也一清二楚,玩到十點稍微安靜了會兒,因為風將外面乾裂的樹枝刮斷了,整片樹枝落到一樓人家的院子裡,發出巨大的響聲。客廳裡不禁又開了兩盞燈,父親慈祥的笑容映在牆上。蝶兒見香滅了又立馬添上五六根。
而後五個人又圍在一起,為了消遣無聊又有點陰森的午夜,玩起了「大富翁棋」,一玩起來精神也好了,也不怕了。蝶兒的心情也不錯,她微笑著撫摸小喻可愛的臉頰,調侃句:「小女人,今晚和我睡吧。」
玩的累了大家便一一睡去,母親所說的「父親回家」時間過了,蝶兒和小喻兩人就收拾了供桌上的菜、香煙和酒,擦了桌子,跟著躺上同一張床。可誰也沒有睡意。
「小喻,你說人死了以後真的會回來嗎?」
「說不好,應該是會的吧。」
「小喻那你怕死嗎?」
「怕,蝶兒呢?」
「有點怕。」蝶兒拉下被子,像姐姐照顧妹妹似得在黑暗中將小喻也拽進被窩,「小喻,你說我們這樣講『死』被一會兒來的牛頭馬面聽到了會不會以為我們也想死,把我們也抓走呢?」
「啊呀,蝶兒你別說了,什麼都看不見我已經有點怕了。」
「那我抱著你。」
「我們又不是同性戀。」
「抱著一起暖和啊,你抱不抱,不抱我繼續說咯。」
「好,抱抱。」
兩個女孩在溫暖的被窩中縮成個球,窗外搖晃的水杉樹影看起來有些恐怖。四下一片寂靜。
「蝶兒……」
「嗯?什麼?」
「我覺得比死更怕的是死的時候沒有人陪著,一個人孤零零的就死了,這樣…太可怕了。」
「就像我爸爸那樣嗎?」
「嗯,我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別哭,怎麼又哭了?」
「真的覺得好難過…」小喻蜷縮的更厲害了,「如果換成是我,放學後一開門,看到自己的爸爸摔在地上…死了,肯定會受不了,我會每天每天都做惡夢的。」
蝶兒受到感染,也掉下了淚,「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死真的……我以後死的時候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小喻點點頭,但立馬反應過來,又趕緊搖頭。
「蝶兒我覺得你好堅強。」
「我是被動堅強,小喻以後你也一定會碰到一個人或一件事,讓你變得堅強,一定會的。」
「恩我知道……哎蝶兒,昨天我看到老師把你叫去辦公室了,怎麼了?」
「……班主任說照我現在的成績不可能上得了大學。」
「真的啊?這老太婆怎麼能這樣說。」
「說的也是事實啊,我成績一直不太好,不像你。」
「那你怎麼辦?我幫你補課吧。」
「不用了,萬一我沒補上反倒把你拉下去就不好了,我沒事的。」
「可我想和你大學也在一起。」
「有什麼關係呢。」
「可……」
「好了,睡啦。再不睡牛頭馬面又要來咯。」
「哦喲你別嚇我了呀,死女人。」
兩人抱在一起,看得出來比起談死去的父親,蝶兒更介意談她的未來。她未來會是什麼樣呢?那時她也沒有任何規劃,完全處於走一步看一步的狀態。
而這夜凌晨,大約三點時分,小喻去上廁所驚訝的發現自己下身流了些血,但她清楚那不是月經的血而是其他的什麼血。
這個高三的女孩坐在馬桶上用紙巾擦著血,嚇得臉都白了後背沁出冷汗,可她又不敢和任何人說,呆了好久才重新躺上床,可再也沒有睡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