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媽雖然在一塊兒經常打架,但是奇怪的是,她們打架歸打架,並不散伙,到了春天,地裡有活兒了,她們三個「齊幫對手」都到地裡去幹活。
大媽自從十五歲嫁給了我父親,沒受過困苦,父親的人生有過輝煌,大媽跟著榮耀、輝煌,大媽經歷了父親榮耀輝煌的全過程,大媽還是十五歲前在娘家時下過地,幹過莊稼活哪,到了父親家,即使是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也是我媽和我二媽跟著父親下地,大媽在家做飯,也不下地。
人說:「小貧不算貧,老貧才貧死人哪。」
現在大媽已經五十六了,靠山,她年輕時沒養下兒子,靠河,她老頭子又死了。大媽老了,靠山山倒,靠河河干,雖然如此,可大媽還得吃飯,她不幹活,如何去端那飯碗,出於無奈,她只能下地幹活了,她非常心酸,薅苗薅到了老頭子墳邊,趴到老頭子墳頭上哭了起來。
大媽的哭勾起了母親的眼淚,我母親趴在墳頭的另一邊,也哭了起來。
我母親和大媽想的不一樣,我母親在這個家裡沒享過福兒,她到這個家裡,就是為這個家生兒育女來了,她老頭子在世時盼著她給他生兒子,可是她給他生了兒子,可是她的老頭子卻撒手人寰而不管了,她趴在墳頭子上數落著她的老頭子。可儘管她再怎麼數落他,他已經安然的躺在那裡什麼也不知道了。
母親給我們逢補衣服累了,「喘氣」的時候,坐在炕頭望著窗外的蘭天會自言自語的說:「竟隔千重山而不隔一層板啊!」我問母親:「為什麼竟隔千重山而不隔一層板呢?」母親說:「即使隔著千山萬水,如果你爸爸活著,他總有來看我們的時候,可是現在只隔離著一層棺材板,近在咫尺,卻陰陽兩個世界兩不相知啊!」
大媽趴在墳頭兒哭,我媽趴在墳頭哭,二媽來到墳頭邊也號啕大哭起來,她傷心的是什麼哪?
她傷心的是,人家都有兒有女,而自己連個孩子毛也沒有,人家受苦受累有個盼兒,盼著孩子大了,人家將來死了,有牽腸掛肚的,而自己誰會牽自己的腸,掛自己的肚呢?
二媽哭得最傷心,聲音也最大。
二媽哭著哭著有時會自言自語:「人活在世上幹嗎呀?還不如死了哪?死了,躺在黃土地裡,涼濕濕兒的,多舒坦哪!」
已經到晌午了,該回家吃飯去了,遠處地裡幹活的人從地邊走過,看著三個女人哭得沒完沒了,自言自語道:「三個寡婦又哭老頭子呢。」
禁不住高聲喊道:「別哭了!歇歇兒吧!該回家吃飯去了。」
地離家有四里多,老爺們大腳片子一會兒就呼扇到家了,可是三個小腳女人,幹活已經累得半死,為了到家吃幾嘴飯走四里多地回去,再走四里多地回來,下午還幹不幹活了?
每天到地裡幹活,我的三個媽媽早上每人帶上兩個窩窩頭,拿上一洋瓶子涼水,別人回家去吃飯,她們三個人找個樹陰涼,各吃個的窩頭,各喝個的涼水,吃完了窩頭喝完了涼水,在樹陰下合一會兒眼,下午再接著幹活兒。
在我三個媽媽下地幹活的時候,我們三個孩子由我嬸子哄,我最小,最不懂得人間事故,常常膩歪著我媽,不讓我媽走,或者非跟著我媽一塊走不可,每逢此時,我媽不得不把我背上,走那四里多路。
每逢我跟我媽下地的時候,我們家的大黃狗都要跟上。那幾年鬧狼,夜裡狼會跑到豬圈來叼豬,你只要在屋裡聽到豬「吱兒」的叫一聲,你立刻跑到豬圈看吧,豬準沒了。聽人說狼心眼兒多,看到異樣的東西他會異常謹慎,不知哪個媽找來生石灰,放上水炸了,攪成石灰漿,用笤帚「枯帚」蘸上白灰漿在牆上刷上一個又一個大白圓圈,據說狼怕這些大白圓圈,我小時候,在我們家外院的院牆上刷著一個挨一個的大白圓圈圈。
媽背我到地裡,她要幹活,總不能老背著我,她把我放在父親墳頭邊,讓大黃狗看著我。
我記得麥子長有一尺多高了,我又跟媽媽到地裡去,媽媽們要幹活兒去,我跟媽媽請求我也要幹點活兒,媽媽思想,這麼大點的孩子能幹什麼呢?她說:「你拔草吧。」
拔草是個簡單的活兒,但必須得分出何為草,何為苗。讓三四歲的孩子立刻明白何為草,何為苗,這個題目似乎難了一點,媽媽乾脆告訴了我一個簡單的辦法,凡是垅溝裡長著的東西,不要拔,而在垅背上長著的東西都要拔掉。
識別草和麥苗的方法雖然是簡化了,但是這種簡化的方法使我拔掉了一些本可以不拔的麥苗。
種麥子時,使種子的人,一把一把的往牲口耛出的垅溝裡撒了種子,因為人的手不會像機器一樣準確,撒出的種子會有一棵兒半棵兒被撒到垅背上,這些撒到垅背上的種子長出來的苗兒,由於享受到了充足的光照,秧棵壯實,葉片肥大,在那個惜糧如金的年代,本可以不拔,因為再過一個多月,它們就可以結果實能收穫了。但是我是按照媽媽的指令辦事的,把凡在垅背上長的——不管是麥苗子還是草都拔掉了。
草長得柔軟、纖細,而麥苗長得粗壯。由於我拔了麥苗,我拔不了多大一會兒就抱不動了,抱不動我就放在地上,我拔著「草」大黃狗前撲後竄跟著我,給我做伴兒,給我當保鏢。
其實沒有大黃狗我也並不害怕,一是小孩子整天偎依在媽媽的羽翼下,還不知何為害怕,二是我知道媽媽她們就在離我不遠兒的地方。
而媽媽就不同了,她時時惦著我,我拔草拔得正高興,媽媽叫起了我的小名:「串頭!」大黃狗也旺!旺!旺!的叫了起來,我抱著草,直起了腰,媽媽看到了我,看著我抱著的草,看到我離她已經好遠好遠了,她心痛的叫著我:「別拔啦!別拔啦!把草放下!把草放下!」我似乎是在向媽媽炫耀自己的能耐和本事,聽著媽媽叫聲並沒有把草放下,把草舉得比原來還高了讓媽媽看。
大媽和二媽把目光也投向了我,她們看到了剛剛三四歲的孩子就能幹活了,她們看到了未來,看到了這個家庭的希望,她們不由自主的樂了。
這可能就是她們雖然打架,但是卻不散伙的原因。
我的三個媽媽都給我講過同一個故事,那就是——老太太小孩子和狼的故事。
說從前哪,山裡有個小村兒,村兒裡有個人家,家裡有個老太太,還有個三、四歲的小孫孫,小孫孫的母親因鬧瘟疫已經離去了,小孫孫的父親天天上山砍柴,背到山外集上去賣。
父親上山砍柴,老太太帶著小孫孫到自家那二畝薄地薅苗,連著去了地裡幾天,老太太看到有一個狼,在她們娘倆不遠處吐著大舌頭打轉轉兒,老太太心想,這個狼準是想吃這個孩子,我明天再來的時候,不帶這個孩子了,第兒天再下地的時候,老太太一個人下地了,到了晚上,孩子的父親賣柴禾回來了,看看老太太還沒回家,就下地去找,看到地頭上有一灘血,一堆骨頭,原來老太太讓狼給吃了。
狼要吃孩子,而今天孩子沒來,為什麼吃了老太太呢?原來每天這個狼圍著老太太和孫子娘兒倆打轉轉兒不是想吃孫子,而是想吃這個老太太,就是由於有這個小孩子在旁邊,它才不敢吃老太太。
在狼的眼裡,這個穿著個紅肚兜的小孩兒變成了叱吒風雲的哪叱三太子,手裡的一雙筷子變成了孫悟空拿的金箍棒,狼每天看到有這個小孩子護衛著這個老太太,狼不敢近前吃老太太,這一天,看到小孩子沒來,狼就放心大膽的享用了老太太。
小孩子是神聖的,小孩子是偉大的,小孩子就是未來,因為家裡有了這三個孩子三個媽媽才沒有散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