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戰爭是我引起的,而另一次戰爭是我大媽引起的。
起因,是老驢因為沒人給添草,餓極了,拱開了圈門子,跑出去了,我大媽看見驢圈裡沒了驢,怕驢跑到地裡吃人家的莊稼,人家找上門來讓家裡賠,家裡賠不起,急得心急火燎,大媽嚷嚷的話我媽聽得最清楚,因為她們倆同在北屋住,一個住外屋,一個住裡屋。
大媽說話本是讓我媽和我二媽倆人聽的,可是實際效果是說給了一個人聽,我媽摟著我吃奶,手裡有活兒攀著我二媽,可我二媽假裝沒聽見大媽說的話,攀著我媽。
兩個人誰也不主動找那老驢,都往後「滲」著。
大媽嚷嚷了半天,看沒人動身,拋出了一句及其刺激和狠毒的話:「都他媽讓「席蔑子」別住屄了,一個個都不動身兒!」
大媽的一句話還真湊效,但激起的不是立刻有人去找老驢,而是衝她吼開了。
我媽再也不管我是吃奶還是不吃奶,從我嘴裡奪出了奶頭,「噌」的一下子從炕上坐了起來,衝我大媽吼道:「難道這家裡就我一個人?難道這家裡就我一個人?你們一個個輕便單身,吃涼不管酸兒,吃了飯擱下飯碗兒就走了,可是我呢?得給孩子吃奶,還得漱傢伙洗碗,我這兒忙死了,可是有的人卻閒死了,你們就不會去嗎?」
我媽在這姐仨中最小,中國歷來的習俗,在那妻妾成群的家庭,小的得伺候大的,我媽沒來這個家時,那些打豬、餵狗、驢的、馬的活兒,是我二媽干的,我媽來到這個家後,那些活兒就自然而然的轉給了我媽,而現在我媽有三個孩子,大媽二媽吃完了飯,而我們三個孩子還沒吃完飯,她要伺候他的三個孩子,歷史延續下來的規矩和現實情況,注定了我媽每天要把刷傢伙洗碗的活兒擔當起來。
伺候自己的孩子,那是因為那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伺候自己的男人,那是因為那是自己的老頭子,可我為什麼還要伺候另兩個人哪?我伺候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能給我什麼哪?給我情愛?沒有,給我希望?沒有,給我暖飽?更沒有。自己吃的飯,穿的衣要自己去掙。媽媽對於以前早就牢騷滿腹了,但是傳統的東西像蠶繭一樣禁錮著媽媽的頭腦,她在漫長的歲月裡,默默侵吞著自己心中的不平和憤懣,幹著她該干的和不該干的活計。
可是今天大媽的那句話,就像那已經沁透了水的泥石大壩,又遇到了暴雨,本來那大壩已經岌岌可危,又突然遇到了暴雨的沖襲,大壩再也承受不了暴雨的侵蝕沖剝,轟然崩塌了。
大媽的言語像沖塌大壩的洪水一樣抨擊著我媽和二媽。
大媽嚷嚷的原因就是老驢跑了,本想讓我媽或我二媽去把老驢找回來,甭管是誰把老驢找回來,只要找回來就得了,可是沒想到,她的一句話沒有激起誰去找老驢,卻激起了我媽滔滔不絕的言語對準了她。
大媽現在一是沒有財權,二是沒有政權,吃飯的問題還得指望著我媽和我二媽,她偃旗息鼓不敢再吱聲了。
大媽不言語了,可我媽的胸中畜積了許久的火氣還沒有渲洩完,滔滔不絕的訴說著她的道理,傾倒著她的憤懣。
大媽不言語了,再說二媽。
二媽住在東屋,一來,先前大媽說的話,二媽雖然聽見了,但她假裝沒聽見,不攬這個茬,二來,覺得自己光棍一身材,自己在這個家能吃多少,喝多少,天塌下來,能砸自己多少,找驢這個事兒誰人多誰去,自己就不應該去,她覺得大媽說的話不關她的事兒。
可是現在呢?我媽講述著她自己的道理,講來講去,二媽聽出來了,找驢這個事兒,本來就應該她去,而她卻偷了懶兒沒有去。
原本吵架的雙方是我大媽與我媽和二媽,可眨眼之間我大媽退出了戰場,二媽跟我媽幹起來了。
二媽是個火爆性子,一顛屁股跳下了炕,三躥兩躥,躥出了東屋門,跑著跳著向北屋叫囂著:「你有能耐從屋裡給我滾出來!你有能耐從屋裡給我滾出來!」二媽的話刺得我媽不得不從北屋也「噌」的躥了出來。此時二媽與我媽吵架的話題已不是到底誰該去找老驢,而是變成究竟誰怕誰,架吵到這個份上,都紅了眼,誰也不會怕誰,兩個人濺著唾沫星子,你揭我的短兒,我揭你的短兒,越揭越急,像兩隻斗急了眼的公雞,你蹦一尺,我恨不能蹦一丈。越蹦越向前,眼看就蹦到一塊去了,蹦到一塊就會打起來。
三個女人的吵鬧聲,本早已驚動了街坊四鄰,但靳家仨寡婦打架,街坊四鄰耳朵已磨出了膙子,對這早已習以為常了,只是在家裡或者在門外支楞著耳朵聽著,並沒動窩兒前來勸解,但是後來兩個女人的吵聲,越來越大,真是聲嘶力竭了,聽著恐怕要出事兒了。
街坊四鄰有的來看熱鬧,有的想來勸解,院子裡圍了一大圈子人,圍著的那至近的和心腸子熱的力圖想把兩個女人勸說開,但是嘗試了多少次,無法奏效。
兩個女人各說各的理兒,越說越急,越湊越近,幾乎面對面了,親族中西院的嬸子怕兩個女人真的打起來,擠進了兩個女人中間,其它的人想借此機會把兩個女人拉開。二媽湊到我媽跟前,本想狠狠的打我媽兩下子出出她心中的悶氣,可是眼瞅著被拉架的你推我搡,弄得兩人越來越遠,怕是打不著了,打不著我媽,二媽出不了她心中的那口惡氣,她看到牆根兒有個糞勺,順手抄起了那個糞勺,截著兩個人朝我媽掄去,我媽一閃身,沒有砍著腦袋,砍著了胳膊上臂的「小豬兒」血「噌」的一下子躥了出來,染紅了褂子,染紅了褲子。
嚷架現在已轉化成打架,打架還打出了血,雙方看著打出了血,嚇住了,誰也再不嚷了。
二媽是個嘴快、眼快、手也快的人,哪次打架,我媽都站不著便宜不是讓人揪散了頭髮,就是被人抓破了臉,每次吃了虧,都是在大家勸說下不了了之。
這次,看自己被打成了這個樣子,她衝出了人群,想找人評評理。
當時村裡的土改,已經搞完,區政府臨時工作隊已從我們家搬走了,我們村沒了區政府的辦公機構,在我們村成立了鄉政府,鄉政府在老張家。
媽跑到了鄉政府,鄉政府的人看到我媽混身是血,嚇了一跳,問明情況,讓民兵用繩子去綁我二媽。
我媽聽說要用繩子去綁我二媽,不知要如何處置,央告鄉政府的人說:「你們千萬不要用勁綁她!把她弄來嚇唬嚇唬就行了!」
我二媽被鄉政府派去的民兵綁了來,批評了她,教育了她,嚇唬了她,向我媽賠了禮,道了欠,鄉政府放了她。
我父親在世時,我這三個媽就總是打,但是那陣兒有父親震著,她們各方都收斂得多,我父親不在了,我們家像是一個沒了政府的國家,亂了套,她們打架的頻率比原來升高得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