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媽,靳二奶奶有兩個叔伯妹妹,老大已經婚配,老二即將出嫁,都說靳家二奶奶給了一個有錢的主兒,豈知那已經是過去的事兒了,有錢咱辦有錢的事兒,沒錢咱辦沒錢的事兒,可這靳二爺奶奶卻不然,她性格自強好勝,雖然靳大爺沒錢了,她偏還要衝成有錢的闊太太,跟靳大爺「打架升天[1]」要錢做新衣服,要去給叔伯妹子去吃酒;「打架升天」跟靳大爺要錢給叔伯妹妹送聘禮,靳大爺惹不起靳二奶奶,不知怎麼嘬牙花子呢,弄來了幾個子兒,給靳二奶奶買了幾尺花布,買了點新棉花。做新衣服的材料有了,還沒有聘禮,靳大爺思來想去,想起了靳三奶奶結婚時他給買過一條「圍脖兒」,那條「圍脖兒」是嫩粉色,有五尺多長,羊絨的,靳三奶奶自打買來只是照著鏡子圍過幾次,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圍過哪,整天在家哄孩子,她沒機會圍,也捨不得圍,這回可倒好,給誰省著哪?給靳二奶奶省著哪,「圍脖兒」讓靳大爺軟磨硬泡要了去,給了靳二奶奶送給她叔伯妹妹做陪送去了。
靳大爺買來了花布、棉花,給了靳二奶奶,靳二奶奶在炕上攤開,緊抓慢撓兒的做著,因為離事兒上已沒幾天了。
此時,我母親生的大閨女,我父親的三閨女,我的小姐姐,有八歲了,她看著二媽做新衣服很羨慕,因為自己穿著的衣服都是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問二媽:「媽媽,您給誰做花衣服啊?」二媽躊躇半晌說:「媽媽自己的。」又不好意思的說:「媽媽做完了就給你做。」
「是嗎?我還沒穿過花衣服哪?為什麼要做花衣服啊?」
「咱們娘兒倆都穿上花衣服上姥姥家。」
小姐姐又問:「上姥姥家幹嗎去啊?」
二媽說:「上姥姥家去做席?」
「坐席幹嗎呀?」
「坐席能吃上饅頭,還能吃上肉。」
「為什麼要到姥姥家坐席?為什麼不跟咱們家坐席,咱們家不是也有席(炕席)嗎?」
「因為姥姥家的二姨要結婚,咱們家沒有結婚的呀?」
小姐姐弄不明白什麼叫結婚,什麼叫坐席,她只記住了二媽說的。二媽她自己做完了花衣服,就要給她做,而做完了花衣服還要去姥姥家。姥姥家她長這麼大沒去過,花衣服長這麼大她也沒穿過,而肉和饅頭也只能一年才能吃上一回,怎麼有這麼多的好事啊,她蹦了、她跳了、她樂了,她盼著二媽的新衣服快點兒做完,她幫著二媽往新衣服上續棉花,二媽縫衣服時,她幫著抻著拽著,她盼著二媽的新衣服快快做好,眼看二媽的新衣服就要做完了,二媽做完了新衣服,明天就要給自己做了,她高興的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上了花衣服,坐上火車住姥姥家去了,姥姥家有好多自己都不認識的人,她坐在了姥姥家的席上(炕席上)就能有好多好多的好吃的,她貪婪的吃著,為什麼吃了那麼多總是吃不飽呢?為什麼吃了那麼多了總是不「剌饞[2]」呢?
她醒了,看著頂棚還是那個舊頂棚,扭頭看看旁邊躺著的是自己的妹妹、弟弟、媽媽還有爸爸,一切都沒有變,原來自己還在自己家裡,自己做的是個夢啊!
她像想起了什麼,猛的坐了起來,穿上了自己補丁摞補丁的褲子,披上了自己補丁摞補丁的褂子,趿啦上了媽媽給釘了又釘縫了又縫的鞋,跑出了屋,去找她二媽,到她二媽屋裡一看,二媽的屋子是空的,花衣服沒有了,二媽沒有了。
她跑回自己屋,問爸爸問媽媽:「二媽怎麼沒了?」媽媽和爸爸告訴她:「二媽上姥姥家坐席去了。」
她傻了,她愣了,二媽為什麼沒帶上自己呢?二媽為什麼要說瞎話呢?她想起了二媽做的花衣服,看看自己穿的破衣服,她想,「如果是自己親媽做那花衣服,一定給她穿上,而不會自己穿的,如果去坐席,一定會把她帶上,而不會自己偷偷的走。」因此,她得出了這麼個結論,「誰的媽好也不如自己的媽好。」
我的小姐姐早長,雖然剛剛八歲,但她長得像個十多歲的孩子,她已上了一年級,她很有人緣,學習也很好,學校在南頭兒,可有兩個南頭兒的孩子非得到北頭兒找她而一塊到南頭兒去上學。
她很懂事兒,能幫助家裡干很多很多活兒。
大人把牲口給套在碾子上,她和她的妹妹(五虛歲)兩個人就能把棒豆子碾成棒子面,小姐姐往碾子上添棒豆子,把碾碎了的棒豆子搓下來放在籮裡,五歲的妹妹匡噹、匡噹把面篩出來,篩剩下的渣子小姐姐又添到碾子上去,半天兒,小姐姐和她的妹妹也能碾出半笸籮面呢。
到春天了,如果地裡缺人手,她能拉牲口打砘子,她不但能幹「水什[3]」活兒,還能幹「針線活兒」,算命先生給她爸爸算命說她爸爸那兩年撞了災星,讓她爸爸繫上個紅褲腰帶,她爸爸買來一條子紅布、讓她媽給自己縫條褲腰帶,她從她爸爸手中奪過那條子紅布說:「爸爸,我給你縫。」她認上針線,哧溜、哧溜一會兒就把褲腰帶給她爸爸縫好了。
她「腳兒上頭[4]」她大媽生的那個二姐和抱養的那個大姐,這麼大歲數的時候,這樣的活兒可從來沒幹過啊!這怨誰呢?誰讓她沒生在她爸爸有錢的那個好年代呢?
四十年代的天氣,冬天要比現在冷得多啊!那是一九四七年陰曆九月底了,別人家的孩子都穿上了棉衣,可我的小姐姐還穿著一條「燈籠褲[5]」和一件裌襖,
在這個家裡,除了她,還有她妹妹,還有三個大女人,這三個大女人她都叫媽媽,在她那幼小的心靈裡,已經真正體會到了,哪個才是她真正的媽媽,哪個是跟她連著血與肉的媽媽,只有跟她連著血與肉的那個媽媽才跟她最好。
孩子的病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總是嚷著頭痛,恨不能把自己的頭顱扒開,不斷說著胡話,胡話裡,總是重複著那麼一句話:「誰的媽也沒有自己的媽好!誰的媽也沒有自己的媽好!」孩子的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黃……身體由滾燙而變溫,由溫變涼,終於變得冰冷、冰冷的了,孩子挺直了身體,再也沒有了痛苦,再也沒有了解不開的疙瘩,永遠的去了,她剛剛在人世間活了七年。
我的小姐姐一宿之間就死了,沒來得及瞧,也沒有來得及看,這給靳大爺,也就是我的父親打擊太大了,他看著自己孩子直挺挺的身體發愣,自從這個孩子來到這個家,她從沒得一天好兒,而當她稍稍懂事了那一天起,她就為家裡幹活兒了,她為她媽媽分憂,為她爸爸分憂,孩子幹活兒時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裡一幕幕閃過,孩子那稚嫩的而又懂事的小臉兒在他的眼前時隱時現。
在靳大爺以往的經歷中,已有過很多孩子還未成年就逝去了,可哪個孩子走了,也沒這個孩子對他打擊大,一是這個孩子才那麼小,就為這個家庭又做了那麼多貢獻;二是這個孩子沒享過一天福兒;三是這個孩子,當爸爸的沒給他花上一分錢,她那麼快就走了;四是以往的那些孩子走的時候,他還年輕,他再有孩子還有機會,而現在他已經奔七十的人了,老天給他的時日已經不多了,這麼壯實的孩子都死了,自己另兩個孩子能長大成人嗎?尤其是那個他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剛剛兩歲的體弱多病的兒子,能夠長大嗎?他不敢往下想,越想越害怕。
靳大爺的思維又轉到了那個剛剛逝去的孩子身上,她不應該死啊!可為什麼要死呢?死的原因是什麼呢?孩子凍得哆哆嗦嗦的情景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就是因為到了冬天沒有及時的穿上棉衣服啊!他想起了他大老婆櫃子裡不是有好多衣服嗎?那都是他已出嫁的二閨女小時穿過的舊衣服,那些衣服都好好的、新新的,正好那剛走的小閨女兒穿啊,可是這個大老婆眼瞅著孩子凍得哆嗦嗦嗦,她就是不給孩子拿出來,鎖著、「戧著[6]」
他捶胸頓足大聲的嚎啕著:「孩子啊!孩子啊!你的命好苦啊!你剛剛多大啊!你一天福也沒享著啊!你怎麼早我而去了哪……」
他是一家之主,他沒有給孩子預備過冬的衣服,是他不想給孩子買過冬的衣服?是他鐵石心腸?看著孩子受罪而無動於終嗎?不是,他老了,已沒有這個能力啦!靳大爺的怨氣沒出發洩,思想再三,霍時,找到了原因和出氣筒,把孩子的死因,歸結到了他大老婆身上,他破口大罵大老婆:「你她媽什麼東西!你拿那些破衣服當王**寶,你鎖著「戧著」!瞅孩子凍死了你不給孩子穿,你留著它吧,等你死了,把那些破衣服都給你裝到你棺材裡去!
「沒有了孩子,看你將來指望誰?你臭在炕上,爛在炕上,讓狼撕狗拽了!你她媽**是個什麼玩意啊!」
大老婆被靳大爺罵得似乎清醒了些,她似乎知道了問題的嚴重性,打開了自己櫃子,拿出了一卷沒裁沒剪的新布,把自己閨女穿過的舊衣服一件子一件子扔了出來,跟靳大爺說出了軟活話兒:「丫頭爸爸,你甭生氣了,你也甭著急了,這不還有一個小丫頭,還有一個小小子兒嗎?把這塊布和這些衣服給小丫頭和小小子穿吧。」
這個事兒也就這樣過去了,因為我的小姐姐是陰曆十月初一夜裡死的,陰曆初一是送寒衣的時候,十月一,鬼穿衣,活著的人在這天穿上棉衣服,活著的人也要變成鬼的,由於我小姐姐恰在這天穿的棉衣,又恰在這天死的,我母親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萬萬不可在十月一日這一天穿棉衣服啊!」在我們小的時候,冬天開始穿衣服,總讓我們躲過十月一日(陰曆)這一天。
靳家三奶奶又懷上了孩子,已經三個月了,她總想吃酸的,想吃個「山裡紅」可靳大爺無錢去買,人說酸兒辣女,靳大爺盼著再生個小子,給現在的小子做個伴兒。
他上趙大掌櫃家借了兩個錢兒,從南口給懷著孩子的三奶奶買了一把「山裡紅」揣在懷裡,悄悄拿進了裡頭屋三奶奶住的房子,告訴她不要讓別人看見,三奶奶吹滅了燈,把「山裡紅」拿出來跟被窩裡吃,吐出的粒兒不敢隨意丟掉,收實起來放進灶火炕裡。
我哥哥生下身體就弱,上一次長癤子,大癤子套小癤子,一身長了三十二個,但是命不該絕,又活過來了。
癤子好了剛剛有半年,又長了「疾」整個人黃得像「黃香[7]」似的,所謂「疾」就是現在西醫說的肝炎。而那陣兒農村沒有西醫,只有中醫,中醫治病不是吃湯藥、丸藥就是扎針,孩子湯藥吃不下,扎針又受不了,眼看這孩子越來越弱,越來越不行,靳大爺和三奶奶看著心像刀絞似的。
這已經是一九四八年了,解放戰爭已經到了大反攻的階段,東北遼沈戰役已經結束了,東北解放軍大舉進關,傅作義看到形勢嚴峻,把戰線縮小,部隊放在綏遠、張家口、宣化、北平、天津、及其鐵路沿線上,能打則打,不能打則從海上逃走,此時傅作義的部隊調動頻繁,有一隻部隊在調動之中,中途宿營在南桃花村,國民黨的一個團長和太太住在了靳大爺家。
國民黨團長太太也是生兒育女的人,看到了長疾的孩子憔悴和瘦小發黃的身軀道:「這孩子都這樣了,為什麼不送到醫院去看看呢?「如果你們怕醫院不收,我讓我們當家的給寫個條子,我們當家的跟院長認識。」
靳家三奶奶知道人家是一片好心把條子收下了,可這團長夫人哪裡知道,上醫院不是有條子沒條子的事兒,而是有票子沒票子的事兒,那陣兒的老百姓,沒有有錢上得起醫院的,只能是小病扛,大病扛,扛不過去只好見閻王了。
醫院,小老百姓,是絕對去不起的,富人有富人的治病的法兒,而窮人也有窮人治病的法兒。
有人告訴靳家三奶奶說:「十多里地遠有個村子有個先生,不扎針、不吃藥,專治這路病,」靳家三奶奶不知是真是假,也是有病亂投醫,背著孩子走了十多里地來到別人說的那個先生家,先生看了看孩子,把了把脈說道:「這個孩子還有救兒,如果再晚來幾天,這個孩子可就沒法救了。」
先生怎麼個救法呢?說起來還挺簡單,先生用戥子稱了各種中藥放在一起,用藥臼子搗碎,用溫水泡濕成糊糊狀,然後把這些藥糊糊敷在孩子的小肚子上。
孩子躺在炕上,因為這個法兒不疼也不癢,老老實實的等著先生給往肚子上糊。這個法兒可真好啊!不疼不癢、孩子少受了好大罪,大人也少著了好多急。
先生怎麼給孩子治病,靳家三奶奶全看到了,先生不忍讓三奶奶背著孩子再跑這麼遠的路,把搗好的藥,包了三包,跟三奶奶說「這一包藥敷一回,回去就照著我剛才這樣做,三天敷一次,藥用完了,再上我這兒來。」
靳家三奶奶照著先生說的把藥全給孩子敷了,敷完了藥,又到先生那兒拿了幾回藥,眼瞅著孩子的病是越來越見輕,身上的黃慢慢退下去了,飯量增加了,孩子在閻王爺哪兒轉了一圈,又回到媽媽身邊了。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的肉,孩子有了毛病,誰痛苦也沒有媽媽痛苦,孩子得的這場病,不知靳家三奶奶私下裡流了多少眼淚呀!
靳家三奶奶的肚子,又越來越大了,預產期,是四月初一、二,可是日子已經到了,生孩子的前兆怎麼一點兒也沒有啊?
沒有,也沒有別的辦法,那時候不像現在,把肚子剌個大口子,把孩子從肚子裡拽出來。
那時孩子該生就生出來,不該生,只能老老實實跟肚子裡呆著。
陰曆四月二十三這天,靳家三奶奶感到腰痛、腹墜,到了傍晌兒,肚子痛得愈來愈厲害,靳大爺去接老娘婆子,老娘婆子是當村兒的,叫「九大碗」,九大碗接生手藝高,但是要求的待遇也高,每次接完了,款待她的時候,主家必須記住,要給她準備好九大碗菜,九大碗菜她並非全吃了,吃進肚子就吃進去了,吃不進去的,她打點打點全部都拿走。
老娘婆子還沒來,孩子已經落生了,大奶奶把剪子放在三奶奶身邊,自己扭身出去了。
臍帶連著衣胞時間長了,孩子會有危險,三奶奶狠了狠心,一咬牙把臍帶給絞斷了,三奶奶看了看又是個小子。
生出來的是個小子,這個孩子比靳家三奶奶以前生的哪個孩子都歡實,生下來就四腳竄蹄、「歡蹦亂跳[8]」、皮膚乾乾淨淨的,絕不像剛生出來的孩子那個樣子。
生下來的這個孩子是誰呢?就是我,我是一九四八年陰曆四月二十三傍晌兒出生的,我媽常跟我說:「你因貪了月,在媽肚子裡多呆了二十多天,你生出來的時候,皮膚乾乾淨淨,特「老繃[9]」絕不像剛生出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