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鬼城外,陰風淒冷,大地蒼白。
一個戴著枷鎖的亡魂,正被鬼隸押著,蹣跚而行。
亡魂很虛弱,彷彿隨時都會散去,只有一雙眼睛,始終清晰堅定,想來生前應該是個冷靜、執著的人。
他叫江雷,本是地球的大三學生,因車禍變成亡魂也就是「鬼」後,穿越到異時空,並很快被巡邏的陰間官差抓住。
這兩天,他已經打聽明白,異時空陰間,由十殿閻羅管轄。而陽間朝代,叫做天齊,風俗制度和大明相同。
天齊之前,也有夏商周,一直到唐宋,都和他所熟悉的歷史差不多。因此他猜測,這是一個和地球同源,在南宋末期發生突變的平行世界。
「進十里亭歇歇。」鬼隸的聲音傳來。江雷看到路旁有個木瓦長亭,古香古色,連忙走進去。
鬼隸脫掉白尖帽,端坐在石凳上,江雷很有眼色地接過帽子,捧在手中。
他不是缺乏變通之輩,成了異時空的野鬼,還抱著眾生平等的念頭不放。雖然鬼隸是陰曹地府最底層,但老話不是說了嗎?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眼看再走十里,就要進城隍廟過堂了,到時鬼隸只要歪歪嘴,自己就有吃不完的苦頭,何必找罪受呢。
異時空的陰間和陽間一樣等級森嚴,甚至十殿閻羅比皇帝還崇高。
皇帝之下,有縣、州、府、省各級官員;而陰間除了縣、州、府、都各級城隍外,還有管轄整個天齊王朝的京師城隍。
縣城隍有屬吏,屬吏之下才是陰差鬼隸,因為統一穿皂色公服,戴圓錐一樣的白帽,所以又稱皂隸。
江雷坐到下手,開口問道:「章老,總聽您說起陰德,這陰德到底是什麼?」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孟子誠不欺鬼。章姓鬼隸聽後,開心地大笑三聲,只是鬼笑起來陰惻惻的,和哭沒有區別:「陰德,說白了,就是做善事,做老天高興的事。比如你,一個孤魂野鬼四處遊蕩,老天爺就不高興。要是每個人死後都這樣,還要輪迴幹什麼。而我將你抓住送去投胎,就是善事,完成後,老天就會賜下陰德。」
江雷心說,看來所謂的陰德,就是維護陰間秩序的工資。臉上卻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謝章老指點。」
「呵呵,說起來,我也在陰間活了一百多年,當得起你敬重。」章姓鬼隸得意地擼著山羊鬍。
「那是!」江雷表示贊同,又問:「不知陰德有什麼用?」
「用處可大了,就像你,過堂後去酆都投胎,有了陰德,下輩子就能轉世為人,甚至出生在富貴人家。否則就要做豬做狗,任人宰割。說來也怪,你身上既無惡業纏身,也沒有陰德護體。雖然沒有惡業不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但沒有陰德,這豬狗蟲豸的命是跑不掉的。」
江雷聽後急了,誰願意當豬狗啊,連忙問:「章老,有什麼門路可以留在陰曹地府當差?」
「想留在陰曹只有三個辦法:第一,考科舉;第二,生前是名臣良將;第三,用陰德買個鬼差名額。你能辦到哪一點?」
「考科舉?」江雷懷疑是不是聽錯了。
「當然,想當初,咱章土在陽間也是讀書人,死後還考過一科,可惜沒被錄取,只好用陰德買個差事。」說著,鬼隸心酸地一聲長歎:「活在陽間也沒中秀才,說到底還是上輩子陰德攢得不夠。」
「要說咱寧遠縣城隍宋燾可是做文章的好手,還記得當年的考題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出自論語『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也。』宋城隍文中有一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被上官稱頌,得了城隍大印……」
章土酸童生脾氣上來,滔滔不絕,江雷一句都沒聽懂,只在琢磨出路:「考科舉不行,我一個學法醫,和屍體打交道的學生,沒那個本事。其他兩條路更行不通,不知陰曹地府有沒有仵作、刑名師爺一類的職位……」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也只能勝任仵作一職,就算刑名師爺,也要熟悉公文,寫得出一手漂亮繁體字才行。
江雷正琢磨著,突然看到一隊陰人陰馬逶迤而來。鬼走路都沒有聲音,更不會驚起塵土,只有陣陣陰風相隨。
章土叫道:「出事了!你看那個,就是宋城隍。」
江雷順勢望去,只見一個頭戴通天冠,身穿緋色長袍的方臉長鬚鬼,端坐在八抬大輦上,前呼後擁者不下三百之眾。
章土更是給他一一指點城隍下屬,誰誰是文武判官,誰誰誰是三司大神,這五位都是正式官員。
另外還有甘柳將軍、范謝將軍、牛馬將軍、日夜遊神、枷鎖將軍等等小吏,剩下的就是和章土身份相同的皂隸。
官和吏差別極大,官有大印,由十殿閻羅冊封。吏只有吏簽,城隍就能任命,也能隨時開革。
「走!跟去看看。」章土一把抓過白尖帽戴好,拽著江雷尾隨在隊伍後面。
「牛兄弟,出啥事了?」章土問一個瘦高鬼隸。
「夜遊神發現一具無頭屍,卻找不到新死鬼,這可是大事,連宋城隍都驚動了!」
江雷聽後,暗道原來如此。城隍不僅負責審鬼,還掌管活人陽壽,所謂「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說得就是十殿閻羅手下的各級城隍。
轄區內有人陽壽未盡冤死不算,連鬼魂都消失了,當然是大事。若是人人如此,陰曹地府不就成了擺設?這和地球警察,發現罪犯持槍殺人一樣,都是限期必破的特大案件。
只是他曾聽老師說過,古代無頭屍案最麻煩。死者沒有頭顱,就無法辨認身份,自然無從下手。以至於陽間官府,將所有找不到頭緒的案子都稱作無頭屍案,可見影響有多惡劣。
大隊「鬼馬」很快到達現場,是個破敗古廟,只有一間大殿,殿中神像早化成一捧黃土,看不出供奉地是誰。一具身穿道袍的無頭男屍趴在地上,暗紅血液從斷頸一路流到門檻。
廟中眾鬼齊聚,頓時變得陰風慘慘,章土仗著鬼隸身份,硬拉著江雷擠到近前觀看。
「夜遊神,可曾查到死者鬼魂?」宋城隍問道。
「稟城隍,屬下發現屍身後,巡查了方圓百里都沒有線索,這才上報。」
「文判官,可有良策?」城隍繼續問手下。
「下官覺得此案蹊蹺,必有妖邪作祟,還請城隍動用地府官印,以神術將死者冤魂拘來,案情一問可明。」城隍聽後搖頭道:「本官以為,兇徒敢於殺人奪魂,就有不懼神術的瞞天手段。也罷,且試試。」說完,張口吐出一枚陰氣逼人,五寸見方的黃色大印。
官印輕轉,轉眼飛到城隍頭頂,射出一道刺目金光,罩向地上的無頭屍。白猿、麒麟、青龍、天獅……無數瑞獸在光柱中若隱若現,幾十息後,光柱收斂,死者鬼魂卻沒有出現。
江雷看眾鬼臉色,就知道失敗了,雖然不清楚所謂的神術是什麼,但出現在光柱中的諸般影像,和仙俠小說中形容的法寶、法術一模一樣。
宋城隍收回官印道:「諸位還有辦法嗎?」
眾鬼面面相覷,連十殿閻羅封在官印中的神術都沒用,他們還能有什麼辦法?
陰陽司大神拱手道:「若是報告上峰,由州城隍出手,自然可以手到擒來。只是這樣就顯得我輩太過無能,昔日我在人間見過斷案,下官以為不妨試試人官手段。」
宋燾是縣城隍,不出意外,再熬幾年就能官升一級。自然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當下點頭同意,只是隨後遲疑起來:「人官斷案,必有仵作驗屍,我陰曹誰精通此術?」
眾鬼再次面面相覷,自宋朝確定重文輕武的國策,與士大夫共天下後,地府經過六百多年的新陳代謝,逐漸被讀書人把持。就連皂隸,都是章土這樣的童生。
童生,就是沒中秀才的讀書人。
而仵作是賤業,子孫連科舉都不准參加。陽間的人活不下去,寧可賣身為奴也不願當賤民,起碼家奴後代還能考科舉。因此不要說地府,就是陽間都沒有多少合格仵作。
江雷擠在眾鬼中聽了半天,心知苦盼的機會出現了,毫不猶豫地越眾而出,對城隍鞠躬道:「稟城隍,學生為人時,鄰家就是仵作,曾見過其人手段,後來也讀過《洗冤錄》,可以一試。」
他的目的是留在地府當差,因此不敢說自己就是仵作,怕發光發熱後被清高的文士一腳踢走。自稱學生,意在表明自己也是讀書人。
「噢?!」城隍打量著戴枷的江雷,問:「你所犯何罪?」
章土連忙上前:「稟城隍,此鬼暫時無罪,是我在荒野抓捕的,正要押往城隍廟聽候審判。」說完,狠狠瞪了江雷一眼。
「既然無罪,且開枷,讓他一試。」
「遵命。」章土打開枷鎖。江雷曾在起點看過小說,知道古儒注重儀態,因此把腰桿挺得筆直,再次作揖道:「謝城隍洪恩,學生斗膽請一位先生,在我驗屍時填寫驗狀。」
他可不敢暴露現代刑偵手段,幸好《洗冤錄》是法醫接觸最多的一本古籍,江雷確實讀過。只是他不會用毛筆,更不會寫繁體字,這才先發制人,要求別人代筆。
「准!」城隍爽快答應,立刻有皂隸捏筆捧紙站到旁邊。
江雷又要來一把量尺,沿著無頭屍身走一圈,大聲報道:「屍身無頭,上身朝向殿門,平伏於地,周圍無異物。」
然後又用尺子丈量一遍,報道:「殘屍長四尺八寸,身穿道袍。中衣,內衣皆白色,除血漬外無污跡、無破損。懷中有青花小瓷瓶一件,黑色陶瓶一件。」
城隍聽後,暗暗點頭,心說此子行事倒也穩妥。
天齊王朝的書生,眼裡只有四書五經,連史書都不讀。所謂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更別說洗冤錄這種雜書了。之所以點頭,是覺得江雷做事井井有條,頗合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