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六年前見過施青覺的人,這時都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整個身材幾乎橫向膨脹了兩倍,增加的都是肌肉,一點也不顯得臃腫,因為風吹日曬,皮膚變成了醬紫色,雙眼總是瞇著,唇上的傷痕更加醒目,像兩道打理不善的鬍鬚。
他的頭頂和下巴仍然光溜溜的,他從來不留鬍鬚,每隔十天,必然刮一次頭髮,所以他的外號沒有變,只是在前面加了一個字——「鐵和尚」施青覺,縱橫塞外數千里,名聲顯赫,就連中原的強盜都對他敬仰有加。
「程九爺可信嗎?」施青覺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吱吱響動,木椅似乎不堪重負,隨時都會散架,它承受的是一大塊生鐵。
墜龍山寨主萬世真是鐵和尚的仰慕者,欠身過來,說:「這位程九爺不是普通人,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的豪俠,他既然承諾了,就絕不會失言,一個西域女人的腦袋而已,手到擒來,施兄儘管耐心等候。」
萬世真敬酒,施青覺來者不拒,在草原上這些年,酒就是他的水。
「別小看她,她擅長用毒,身邊叫荷女的人更是罕見的高手。」
「呵呵,這些事情我都跟程九爺說了,他心裡有數。」萬世真嘴上這麼說,心裡並不以為意,西域、女人,這兩個詞加在一起,不會出現真正的高手。
有人不敲門就進來了,萬世真扭頭看了一眼,向施青覺告退。
在萬世真眼裡,鐵和尚是位英雄,可是身上也有許多謎團,比如他非要殺一個女人。卻對一個小孩子恭恭敬敬,這兩種行為都不夠「英雄」氣概。
上官成十二歲了,長相比同齡孩子要成熟許多,警惕而高傲地看著萬世真走出去,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我要回去了。」他說,以一種命令的語氣。
「嗯。明天你就可以走了。」施青覺每次見到這個小人,心裡都會湧起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
一種是煎熬般的思念,他再也不缺女人了,可羅寧茶的形象仍然盤踞在他的心中,每次發洩的時候,她會暫時退避,等到熱情漸消,她又會重新浮現,以高傲刻薄的神情點評他剛剛擁有的女人。一無是處,永遠一無是處。
上官成的神情與相貌都有著母親的影子。
另一種是難堪的嫉妒,施青覺不得不承認,上官成的模樣更像龍王,他知道羅寧茶擅長利用也願意利用自己的相貌,可那些男人不是死了,就是遙不可及,上官成卻是龍王曾經與那個女人有過親密接觸的鐵證。
「不。我今天就要走。」上官成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來見施青覺,可他已經不記得六年前的和尚。對如今的鐵和尚也沒有太好的印象,這就是一群強盜,除了喝酒就是吹牛,連明天的事情都沒人考慮,更不用說今後幾年的計劃。
「京城今天不安全,明天就沒事了。」施青覺習慣了說一不二。即使努力緩和語氣,還是顯得很強硬。
「我是中原的客人,什麼事能影響到我?」
「聽我的話,明天再走。」
上官成心裡對這個長相兇惡的鐵和尚多少有些畏懼,沉默地走到萬世真坐過的椅子邊。突然開口問:「你是不是派人去殺韓芬了?」
「她毒殺了你母親。」施青覺冷冷地說,來京城之前,他對「鐵槍王」上官成寄予著不少期望,兩天相處下來,期望已經不剩多少。
這名少年是「龍王」,而不是「鐵槍王」,他與母親的相似只是表面,繼承不了大頭神的衣缽。
「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上官低聲說,其實韓芬已經向他親口承認過。
「證據?」施青覺的聲音不由得嚴厲起來,他是強盜頭子,很少聽到這個詞,「事實明擺著,你不想替母親報仇嗎?」
「我……」上官成的聲音更低了,突然抬頭問道:「和尚叔叔,你覺得我母親是好人嗎?」
這是長久以來極為困擾上官成的一個問題,他記得母親是個極美麗的女人,可是每次想到她,腦海中出現的場景似乎總是拒絕、推搡與冰冷,在他最美好的回憶中找不到母親的身影,反而都與韓芬相關。
施青覺愣住了,眼前的孩子多愁善感,不僅不像羅寧茶,也不像他印象中的龍王,或許他在石堡裡生活得太久了,更受上官如的影響。
施青覺對上官如不熟,只是覺得那樣的一個小姑娘必定教不出真正的男人漢,他來已經決定將上官成明天一早就送回驛,這時又有了新想法。
「你知道什麼是好人嗎?」
「就是……就是……對大家都好的人。」這回換作上官成難以回答了。
「對別人都好,對你不好呢?」
「為什麼光對我不好?」
「別管為什麼,這種事常有。換個說法,我知道韓芬曾經帶過你,你喜歡她,可她殺死了你母親,毒死過許多人,她只對你好,對別人不好,你說她是好人還是壞人?」
上官成垂頭不語,他這十二年過得一點也不順利,因此他想的事情比同齡孩子要多得多,可施青覺的問題是他無法回答也不願回答的。
「龍王是你的親生父親,卻把你扔在璧玉城不管不顧,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施青覺一招得手就不會停下,當年廣泛閱讀佛經的生活讓他比絕大多數強盜的思維要敏捷得多,「獨步王對你最好,一度想讓你繼承王號,可他殺死顧氏全家,是好人還是壞人?上官如把你撫養長大,立你為王,可她從來不肯替慘死的家人報仇,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一連串的質問令上官成啞口無言,雙頰通紅。
「管他娘的好人壞人。」施青覺豪情湧起,「對你有用的是好人,對你沒用的是廢人,跟你有仇的是壞人,就這麼簡單。天下人這麼多,難道做事之前你每次都要調查清楚?你現在是璧玉國龍王,可你從頭到腳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別人替你奪來的,為此殺人無數血流成河,你還關心韓芬是不是好人?她殺了你母親,就這麼回事,你是羅寧茶的兒子,得替她報仇。」
「嗯。」上官成還是覺得心裡堵得慌,都說快意恩仇,可他一點也不「快意」。
施青覺站起身,手掌重重地壓在上官成肩上,發現他竟然能承受得住,心中稍感滿意,這個子小好歹練成了武功,不全是娘娘腔,「跟我去塞外吧,只要一年時間,你就會變成真正的男子漢,到時候你可以搶奪你想要的東西,用不著別人幫忙,更不會有『誰是好人』這種奇怪的想法。」
「我……讓我想想。」上官成對這個邀請非常意外,也有點心動。
「明天我就回塞外,早點給我一個答案。」
「好。」上官成強迫自己不再想韓芬,可他知道什麼是自己的利益,「我聽到你跟萬世真的談話了,那個程九爺,他答應替你殺韓芬,你向他答應什麼了?」
施青覺早知道上官成在外面偷聽,並不在意,反而喜歡他的警惕,來不想說的話,這時也覺得有必要告訴他,「塞內塞外三十六家匪幫已經集結在一起,就等我的命令向大將軍龐寧的軍隊發起進攻。」
「龐寧的軍隊至少有二十萬。」上官成吃驚地說。
「不是真打,就是騷擾一下,讓龐寧無法將軍隊全部帶回京城。」
上官成明白了,他對中原的狀況瞭解不少,想了想,說:「這個程九爺不是為自己做事,必然是被朝中權貴收買了。」
施青覺開始有點喜歡這名少年了,他當年在鐵山擔任的就是軍師,上官成年紀不大,卻有幾分軍師的模樣,「當然,程九爺是江湖豪俠,背後沒人支持,怎麼敢惹大將軍龐寧?」
上官成馬上想到這件事對自己和璧玉國的影響,「和尚叔叔,你覺不覺得在這筆交易裡有點吃虧?」
「吃虧?」
「程九爺只是替你殺死韓芬,你卻要冒險騷擾軍隊。」
「嘿,你不懂,在塞外我們自有辦法讓十個人看上去像一百個人,中原軍隊連我們的面都見不著,就會嚇得分兵戒備,沒什麼危險,而且程九爺還會提供一大筆金銀,彌補我們的損失。」
「程九爺只是中間人,他願意付出一大筆金銀,那他背後的支持者,沒準願意出更多金銀。」
施青覺真的吃驚了,對上官成不禁刮目相看,尋思片刻,「我去找萬世真談談。知道嗎?你真應該跟我一塊去塞外,在鐵山,有你的用武之地。」
和尚出去了,上官成跳下椅子,不知道自己這番話還來不來得及求韓芬一命。
施青覺的確解開了少年的一個心結,他不再關心韓芬是否毒殺了自己的母親,他想讓韓芬活下去,就這麼簡單。
可現實總是更複雜,房門倏開倏閉,眨眼間閃入一名女子,長著奇異的綠眼珠。
「鐵玲瓏?」上官成認識她,驚訝地叫道。
「跟我走。」
「去哪?」他還記得鐵玲瓏已經背叛璧玉城投靠了疏勒國。
「找你親生父親。」
上官成臉色陰沉下來,打算大聲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