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羽清心目中,殺戮分為兩種,一種是同類之間,一種是敵我之間,兩者的區別在於是否遵守規矩.
前一種像是某種儀式,如果今天的比武發生在周羽清與駱少雄之間,並且有一方不幸身亡,那麼將有一整套複雜的程序來讓這場死亡變得莊嚴而與眾不同:勝利者要垂下高傲的頭顱,向死者表示深深的敬意,最木訥的人也得發表一通簡單的演說,表明殺人並非自己的本意,死者一招不慎,絕非技不如人;圍觀者各有各的職責,都得說上一兩句;最後被殺者的親友也要做出相應的舉動,悲傷而莊重地承認失敗,甚至藉機與勝利者結交。
總之,殺戮是告一段落,是一種終結,沒有引起任何後患的殺戮,才是合乎規矩的殺戮。
敵我之間的殺戮則無需遵守規矩,只要有合適的借口,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不出聲地背後偷襲、炫耀姓地砍掉頭顱縱聲歡呼,等等。
今天的比武屬於第一種,雙方都得承認它是公平的,即使崆峒派輸了,也不能到處宣稱本派寡不敵眾,可是從黃錦富亮出火紅手掌時開始,比武要向第二種轉變了。
十方教是江湖上人人唾棄的邪教,與崆峒派相隔遙遠,尚可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跟河東駱家莊卻是國仇家恨兼具的死敵。
駱家前後共有七名成員死於朝廷圍剿十方教的征戰過程中,三名文官四名武人。
事實上,但凡來自東部的門派,諸如泰山、嵩山等大派,都與十方教有過節,就連很少涉足江湖的少林寺,也有若干僧俗弟子死於血金剛掌掌下。
無怪乎院中諸人,無論是挑戰者還是監督者,都向前邁出幾步,死死盯住黃錦富。
平時戰戰兢兢的黃錦富,這時卻對眾人的目光毫無感覺,他接了敵人一掌,既不感疼痛,也沒發現受內傷,反正他對傷痛也根本不在乎,翻身站起,大步又向駱少雄走去,「再來!」
周羽清目瞪口呆,心想這回老神仙的判斷可出錯了,黃錦富行為詭異,就不應該讓他上場。
駱少雄右手五指微動,他已經動了殺機,準備拔劍迎敵,過後再質問崆峒派的罪過。
「住手!」周羽清厲聲喝止本派弟子,同時飛躍而出,後發先制,落在黃錦富面前,再次喝道:「眼裡還有師長嗎?」
黃錦富眼裡的確沒有師長了,他被某種力量驅使著,只想不停地戰鬥,發現面前有人,想都沒想,一拳打去。
周羽清真的憤怒了,當著外人的面,徒孫輩的年輕弟子居然敢向他出手。
周羽清微一側身,使出谷神掌中的一招,避開黃錦富的拳頭,右掌正中對方胸膛。
黃錦富第二次倒飛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剛一抬頭就從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來,師叔祖出手可比駱家的劍客重多了。
駱少雄輕哼一聲,因為周羽清的插手,他失去了拔劍殺人的機會。
黃錦富又站起來了,抬手在嘴角擦了一下,對腳邊的那灘血跡連看都不看,大步向前走去,這回直奔本派監門大弟子。
他的臉龐閃閃發光,步伐輕快矯健,明明受了傷,卻比之前更加驍勇,好像那一掌激發了他的潛力。
「分身菩薩丹,他吃了分身菩薩丹!」人群中一位掌門叫道。
血金剛掌帶毒,曾經殺害不少中原武林人士,可是論到天人共憤,還是十方教的分身菩薩丹,那是種奇特的藥物,吃完之後能令人短時間內功力大增,而且不懼傷痛死亡,不分親疏里外,一味地進攻,直到藥效散失或是一方倒下為止。
分身菩薩丹既用來增強十方教教徒的實力,偶爾也用來下毒,誤服此丹的人逐漸喪失理智,甚至無意中殺死至親,清醒之後痛不欲生。
周羽清和身撲上,在黃錦富身上連點數穴,沒有效果,只能雙手分握弟子的手腕,大聲問道:「誰?誰給你的藥?」
黃錦富的武功太低微,即使服藥也與高手相差甚遠,雙腕被縛動彈不得,仍然張嘴怒吼,做勢欲咬。
駱少雄邁步繞過糾纏中的兩人,說:「還用問,妖人就在這裡。」
幾十雙目光又一次投向韓芬,這回她終於有所覺悟,反手指著自己鼻子,「我嗎?你在說我是妖人嗎?」
「是你給他吃的丹藥?」駱少雄冷冷地問。
「嗯哼。」韓芬點點頭承認,「好東西不能獨享,再說我想試試這東西到底好不好用,不錯不錯,比我預計得還厲害。」
對方如此痛快地承認,駱少雄反而沒有可問的話了,轉向紫鶴真人,「鶴老神仙,再怎麼樣,駱家莊也當崆峒派是江湖同道,不曾破壞過規矩,可貴派先是投靠龍王,如今又與十方教勾結,真是要與名門正派徹底決裂,轉而為敵嗎?」
這是一項極嚴重的指控,圍觀者卻沒有人提出反對,就連向來平和的少林寺掌門也疑惑地看著老神仙,沒有出言調解。
真人像是被問糊塗了,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周羽清被弟子拴住脫不得身,扭頭說:「休得胡言,十方教陰毒狠辣為害天下,崆峒派怎麼會與他們勾結?這裡面……有誤會。」
「什麼誤會?」駱少雄仍然盯著紫鶴真人,「難道貴派弟子剛剛使出的不是血金剛掌?他連師尊都不放在眼裡,難道不是服了分身菩薩丹?龍王的這位部下已經承認,崆峒派還想狡辯嗎?」
周羽清身為監門大弟子,卻要親自出手制伏一名普通弟子,又被駱家人寸步不讓地質問,這讓他頗感狼狽,扭頭叫道:「韓芬,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解釋什麼?」韓芬滿臉迷惑。
程屹覺得由外孫駱少雄質疑此事不太妥當,自己也要避嫌,於是向少林寺掌門瞧了一眼。
慧遠和尚高高大大,心知此時少林寺必須承擔起調解與仲裁之責,如果崆峒派真的與十方教勾結,他還要第一個表明對立態度,於是上前幾步,首先向駱少雄點頭,然後轉身向老神仙合什行禮,最後面朝龍王部下,「你叫韓芬?」
「我叫韓芬。」
「你給崆峒派這位弟子……黃錦富吃了藥?」
「是啊,他說他害怕,自己要吃的。」
「這些藥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自己造的唄,想買也沒沒處買。」
慧遠稍做停頓,向四周掃望一眼,好讓眾人充分理解韓芬的「招供」,這表明龍王、十方教與崆峒派勾結的程度已經很深,而且不是一天兩天了。
真人仍然只旁聽,好像他是無關者,場地中的周羽清卻不能無動於衷,大喝一聲「韓芬」,隨後響起啊的一聲慘叫,不是他,而是對面的黃錦富。
周羽清情急之下用力過頭,黃錦富的兩隻手腕生生被他捏斷了。
不知是藥物開始失效,還是分身菩薩丹的忍痛效果有底限,黃錦富疼得暈了過去,周羽清急忙鬆手。
駱少雄在一邊說:「事情還沒說清楚,崆峒派別急著殺人滅口啊。」
周羽清狠狠瞪了駱家劍客一眼,伸手試探黃錦富的鼻息,發現他還活著,鬆了口氣,於是低頭替他接骨,全當周圍沒人。
慧遠連宣數聲佛號,又向韓芬問道:「你從哪裡學來這製藥之法?」
韓芬仰頭想了一會,非常肯定地說:「韓蘋。」
韓蘋是曉月堂弟子,曾經教過韓芬製藥之術,早已過世多年,在西域尚且默默無聞,更不用說中原江湖了,眾人一頭霧水,互相打聽韓蘋的來歷。
慧遠等了一會,發現沒人能夠提供準確信息,問道:「這個韓蘋是十方教的教徒吧?」
韓芬被問得煩了,突然露出笑容,指著不遠處的駱少雄,「不對,韓蘋是駱家的人。」
此言一出,眾人都愣住了,駱少雄手按劍柄,上前一步,「妖言惑眾,駱家什麼時候……」
不等他的話說完,韓芬的手指又轉向程屹,「韓蘋還是程家的人。」
程九爺差點跳起來,「這、這越說越沒譜了。」
韓芬終於感到這場對話有點意思了,手指繼續移動,「韓蘋還跟和尚睡過覺。」
慧遠看到韓芬指向自己,立刻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一派胡言,荒唐,此女說話當不得真。」
駱少雄再次邁出一步,「有崆峒派撐腰,她當然不肯說實話,可十方教的邪術總是真的,諸位還等什麼?」
「諸位」都在等少林寺掌門和崆峒派老神仙的態度,尤其是後者,面對如此嚴重的指控,還一直沒有發話。
庭院內陷入暫時的安靜,每個人都在思考自己接下來的行動。
事情就是這時發生的,毫無徵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白曰朗朗,十幾位掌門與豪俠,三十多名各派弟子,居然誰也沒發現偷襲者是什麼時候潛入庭院的。
只有被偷襲者生出了警覺。
駱少雄拔劍,轉身便刺,他感到強烈的不安,因此這一劍使出了全力,可還是晚了一步。
相隔數步,偷襲者凌空發出一掌,駱少雄身體才轉過一半,怪叫一聲,肩膀上射出一股四五尺高的血柱。
韓芬臉色驟變,一把抓住紫鶴真人的手臂,「糟了,霍允真生氣了。」(。)